琅琊珲丶

第104章 碎镜难全

仇恨悬吊太多年,压得高流窒息难喘,脑子里滋满报仇的念想,倘被汉王自尽,难罢心头之恨。一招玄功过去,大仇终于得报,他目望赤水的方向,长长吐了一口气。

只是,碎镜难全,人死不还,长恨空空,忧欢依旧,凭吊半天,他也没有一点喜色,甚至耳边的悲声让他感到莫名的压抑。

汉王和王后的尸首躺在眼前,东方鸣触目惊心,一阵无法言喻的悲凉像风一样钻进他的衣服里。他看了看衣服,浮想到王后一针一线的画面,泪如雨下。很多人都在为汉王和王后的死楚目举哀,他也惘然若失,懊悔没能阻止高流。

朱瞳的眼眶潋满泪水,哭了一行又有一行,仿佛永远倘不完拭不尽。悲到深处,她遽然朝着东方鸣投去狂怒的眼神。这一双眼睛像是蘸了血,目中的凄凉与恨意就像深秋傍晚时的殷红森云,予人窒息般的压迫感,好比她的仇恨可以凭借目光穿透东方鸣的头骨。

东方鸣的心脏“咯噔”乱跳,很理解瞳殿下心情。他也很懊悔,也想挽回这一切,然而覆水难收,缘尽到此不再回,转眼已成陌路人……

远处的伊犁已将齐槙踩在脚下,欲杀之,但扶蝗心中一慈,一挥骨杖后,教那伊犁的身影顿时倒下,陪在齐槙的身旁沉沉睡去。

扶蝗摇摇头,收袂转身,对着众人说道,“本老此次前来,是为东方兄弟讨还公道,而今朱旦也已偿命,剩下的事宜,全部交给大护宰主持。”

“逆贼,待我珪爷爷回来,一定杀了你!”朱瞳泪眼婆娑地冲着扶蝗怒骂一声,又环顾赶尸派等众,痛嘶道,“你们这群逆贼,必将魂禁九幽,永世不得托生!呜……”

“逆贼……这倒是提醒了我。话说拨乱反正,肃清汉庭,务必名正言顺。”扶蝗看向众人,耸了耸肩,“汉王已矣,新王当立,本老觉得大护宰德才兼备,完全可以拥立为新王,不知四大公爵以及诸位雀殿长老有无异议?”

未等众人回话,扶蝗又道,“当然,兹事体大,需要得到第一当家人的首肯,否则一定有人觉得大护宰得位不正,误以为篡逆。”

他跺了跺骨杖之后,那个已被虫群包裹起来的朱珲四肢一抖,很快从地上弹起了身。

见他身子一抖,掸掉所有虫群安然无事,其余的雀殿长老以及汉州方面的人顿感宽慰。

扶蝗看向朱珲,“本老推举大护宰朱变为王,需要珲长老的支持,希望珲长老明审汉州大局……”

“老夫审你祖宗!”朱珲怒骂一声打断,又声泪俱下地指着朱变暴喝道,“你这畜牲,今与魔教勾结,罔顾宗亲,弑杀君上,罪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现人伦尽失,纲常尽毁,理应天诛地灭,竟还妄图王位?试问你有何面目再见我们老朱家的列祖列宗?”

这一番骂,使朱变无地自容,一时无言以对。

扶蝗翻眼怒道,“敢问珲长老何出此言?皆知大羲国崩于君徳不正,朱旦身为王者,不思前鉴,今又重蹈覆辙,犯下弑亲之罪,天岂能容?”

说完,瞠向朱延,“大廷尉,本老且问你,当年十杀法阵中,二代汉王朱璋有无咽气?”

且不管喰魂鬼老是何用意,朱延权衡利弊之后,回道,“没有。”

扶蝗又问,“那假使二代汉王朱璋走出法阵,他有无活命的可能?”

朱延迟疑少时,又觉得此时的汉王宫已被赶尸派完全掌控,自是顺者昌逆者亡,遂将头一点,“有。”

扶蝗笑道,“如此说来,朱旦不救朱璋和东方弘出阵也就罢了,竟默许大廷尉将那阵门堵住,这不是弑父杀弟是什么?今日罪行昭众,怎还有人欲盖弥彰、以伦常问罪?实乃厚颜无耻,罔顾是非。”

“鬼老,我……”朱延惊恐万状,吓得脸色苍白。

喰魂鬼老闷哼一声,不给朱延说话的机会,也不给珲长老辩驳的机会,继续说道,“珲长老好德行啊,东方弘肝胆一生,心里只有汉州,只有四象门,你却在他死后,毒杀东方夫人,坑害东方氏家臣,看来你这雀殿长老之首的德行也不行,也是一个不必苟活于世的苍髯狗贼,若不将你献祭上天,那么人间圣道岂不被你倒行逆施?”

朱变听此,意识到扶蝗动了杀心,连忙拜道,“鬼老,不是说好,控制汉

州以后,可由在下决定谁生谁死吗?”

扶蝗沉默少时,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们朱氏的长老还有很多,死一个无关痛痒,有些人不必活,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留不住。”

轰隆!

一阵惊雷响动,所有人闻声转首,见那东面上空忽明忽暗。

朱变眉头一皱,不由得再次拱手,“鬼老开恩,请放过珲长老……”

“这是……”扶蝗仍惊愕地看向雷响之处,似乎那里有一个人影高飞而来,“难道是玄机城的人来了?”

他觉得不像,要是玄机城出动了,这会儿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也不可能是四象神罗法阵涌现出来的神威,因为此阵已失精妙,早被扶蝗禁锢了几处重要的法眼,其法眼根本无法串连起来,如今最大的妙用只能用来避避雨。

思绪未尽,那东空方向的法阵炫壁愈发明亮,少时惊现五光十色的华彩。

又去俄顷,那边传来一位老者声音。

“喰魂鬼老,晚辈斗胆扰驾,我那舍弟向来傲慢,多有得罪,还请宽恕,放他一条狗命!”

汉州方面的人面面相觑,当中疑喜参半:疑的人不明所以;喜的人应该是听出了来者是谁。

朱珲眉开眼笑,笑得最欢,没几时,喜极而泣,“二哥,二哥总算回来了……二哥早该回来的啊……”

朱曈擦掉眼泪,打开重瞳眼,面朝东空瞩目。

扶蝗骨杖一跺,下一刻高飞而去。

来者果然是朱珪。

东面半空之上,他脚踏一座悬空石厢,负手昂立,正神情自若地看着扶蝗。

扶蝗飞近一百步之遥,驻观朱珪脚下的石厢四方四正,石门的直棂可以看见里面,内中透着灯光,似有一人坐在其中。

那朱珪看着老迈,却是小辈;扶蝗看着年轻,倒是长辈。

两个人并无交情,只单单见过几次面,前几次觌面,扶蝗是看在东方弘的面子上不论辈分,喊他一声“珪象翥”。

即便当年的象翥成了全真,扶蝗也不惧,不禁蔑道,“你不是不回来吗?为何前来送死?”

朱珪笑道,“不说家门有难了,得知前辈光临,晚辈自是要来见上一面啊。”

扶蝗冷哼一声,“为了见这一面,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当真值得吗?”

朱珪喟叹道,“不见这一面,汉州就要没了。难道前辈真想把汉州当成战场?晚辈奉劝前辈一句,还是不要和玄机城再起冲突,前辈要是再不走,汉州成为丘墟事小,而九州沦为地狱事大。你们节党也怀苍生,怎么也干起了这种伤天害理的堕落之事?”

扶蝗自是忌惮玄机城,而此次惊动了玄机城,确实应该放弃计划。

但是呢,燃灯已经铁了心地要取魂瑰,即便扶蝗退去,那燃灯也会大开杀戒。

隐处,殷鸦、侯白、虚耗三人始终观望宫内形势,见到朱珪现身,三个人蠢蠢欲动。

就在朱珪和扶蝗说话的间隙,暗处袭来十道吞云劲直接轰向朱珪。

嘭!

轰隆!

扶蝗眼见朱珪腹背受击,忙不迭地察看玄劲来处。

觉察到三位鬼老的身影,扶蝗隔空玄音道,“为何擅自出手?”

“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虚耗一边玄音,一边攻向朱珪后方。

“别愣着了,快与我等合力斩杀朱珪!”殷鸦一边玄音,一边攻向朱珪左侧。

“喰魂,他乃全真,你快布法,以幻法相助我等!”侯白一边玄音,一边攻向朱珪右侧。

扶蝗凌空在朱珪前方,似乎这个位置正是留给他的。可他惊疑不已,玄音道,“虚耗,你的十杀法阵呢?何不启阵?何必召唤尸奴正面相拼?”

三位鬼老各唤三具尸奴,一起围击朱珪,每一招每一式毫不留情。

细看那些尸奴,竟全是已经死去的地支鬼老,其中有几位鬼老还是扶蝗的至交好友……

战斗中,虚耗终于有了说话的空隙,遂向扶蝗玄音道,“十杀法阵?嘿嘿,那是给玄机城的老家伙们准备的,如今燃灯正在赶来,他料定玄机城不会倾巢出动,今日乃是报仇的绝佳机会。燃灯说了,今日若败,必携狂橹一起

魂飞!”

扶蝗来不及为故友哀悼,脸上只有紧张,玄音道,“燃灯疯了吗?他什么时候到?虚耗!你快激活十杀法阵,速速了结朱珪!此地不宜久留,待我等取了足够的魂瑰赶紧撤离!这是命令!休得违抗!”

虚耗当成了耳旁风,玄音道,“燃灯才是淫党之首,本老身为淫党之人,只会听从燃灯的号令,你若不帮我等,今日一旦垂败,狂橹必和我等一同覆灭!”

可恶,难道淫党全都疯了不成?扶蝗沉吟少时,觉得不能坐视下去。

便飞近泰安殿,朝着二十二位象翥喝令道,“随本老迎战朱珪!摩多彦,你带七人协同殷鸦主攻左侧!英邪,你领七人协同侯白主攻右侧!青面獠,你率其余人协同虚耗绕后打击!动身!”

见教众飞身而去,他又朝泰安殿门前喝令道,“朱变,如今汉州各族皆无反抗之力,此时任由你等宰割,你正好趁此剪除异己,夺取魂瑰。鹿谶,按我所授之道,速速唤醒你们鹿氏家臣,务必协同朱变,不得有误!”

鹿谶喜笑颜开,连忙拜道,“谨遵法令。”

扶蝗见那朱变迟迟不动,怒喝一声,“朱变!本老的命令,可曾听见?”

朱变醒转过来,拱手拜道,“得令!”

眼见扶蝗离去,他眯眼看向鹿谶。

却说异己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其实朱变最想杀的人,仅有朱延及鹿谶二人,若涉及太广,必然诱发动荡。

而今汉王死了,他对仇恨的理解有了全新的认识,眼下首先想到的,——是汉州境外,还有各州虎视眈眈,尤其是黎州方面不得不防。

大局面前,诸如他的杀父仇人亩花田,也只能暂搁一边缓期处决。

今鹿谶投身赶尸派,自是无法铲除,而朱延暗中背叛,以令此次的计划暴露,早已罪无可恕,于公于私,也要杀了朱延祭刀。

朱延看到朱变眼神有异,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本欲逃命,却被喰魂鬼老的虫群麻痹住了身体。

他面露惶色,忙向鹿谶叫援,“明公救我!望明公向那喰魂鬼老求情!在下痛彻心扉,悔不当初,往后一定誓死追随节党,决不再生异心……明公!烦请报知喰魂鬼老,在下愿受虫礼!”

“晚了!”鹿谶如瀑的黑髯陡然抖动,冷酷而又决绝,“朱延,本公引一条明路你不走,偏偏径往死路。今日因你一人之变,导致我等的大计未如预期,杀你一千一万次,也是你自作自受!”

朱延吞咽着口水,眼睛里充满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