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檀樱扇
第62章 檀樱扇
海棠花片片落下。
“玉明姑姑!”
一道脆生生的呼唤, 从身后传来,是九娘的声音。
玉明笑着回头,看清来人的瞬间, 酒意顿时醒了, 浑身都定在原地, 手脚阵阵发麻,就连攥着的锦帕都落了地。
陈玄嗣站在海棠树下,依旧是一身玄色衣袍,侧脸轮廓愈发深邃, 仅仅是站在那里,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急促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玉明声音发颤,极力克制。
阴冷可怖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像强行压下的海面,变得风平浪静。
男人极其平静地盯着她。
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玉明浑身颤了下,缓缓后退了一步, 险些站不稳。
扶着知府夫人的手,玉明才勉强站定, 胸口剧烈起伏着, 眼中充满害怕。
九娘还被元回提着, 瞧见终于来了自己亲近的人,强忍的泪水再忍不住。
她一口狠狠咬在元回的手上, 待元回吃痛松手之际,飞也似的扑了过去, 紧紧抱住玉明的腿,放声哭了出来。
“玉明姑姑救我,他是坏人,大坏蛋,要割我的舌头,还要欺负你……”
玉明勉强平覆下心神,擡手轻轻摸九娘的头,把九娘往怀里揽了揽,玉明自己浑身还在不住地颤抖,却还竭力压下嗓音的颤。
“不怕,不怕……”
这一大一小都被吓得不轻,活像见了活阎王似的。
知府夫人酒意也散了许多,她握了握玉明的手算作安抚,向对面望了眼,又侧头望了玉明一眼,迟疑着开口。
“不知这位公子是……”
手臂忽然被拉了下,知府夫人回头一看,知府擦着满头的汗,还穿着筵席上的衣裳,满身酒气地就跑过来了,一个眼神示意知府夫人不要说话。
“这是府上的贵客。”知府呵斥道。
此话一出,知府夫人忙屈膝行礼,在场的所有丫鬟仆从也拜了下去。
玉明抱着九娘,顺着人群,慌乱地屈膝行礼,垂下了头。
玄黑的衣袍越来越近,金色的暗纹轻轻擦过玉明的手背,凹凸不平的金线刺得手背一颤。
玉明垂着头,紧紧握住九娘的手。
陈玄嗣目光短暂地停住一瞬,随即毫不留情地掠过。
玉明起身回头时,男人已在人群中的簇拥中走远,高大挺拔的身形,即便远去都是那么的显眼。
知府夫人望着玉明,那种失神害怕的模样,只是瞧着都让人心头一软。
“玉明姑娘,可是与贵客相识?”
“不认识!”玉明脱口而出。
手脚还在颤得发麻,玉明勉强回过了心神,紧紧握着九娘的手,仓促地摇摇头,像是强调似的重覆了一遍。
“我不认识他。”
这声音极轻,甚至离得不近,却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男人脚步停顿一瞬。
知府注意到了皇帝这一瞬的神情细微变化,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生怕哪里惹到了帝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知府忙躬身询问。
“大人,可是哪里做得不够周全。”
头顶蓦地响起一声冷笑。
知府顿时大气不敢出一声。
陈玄嗣望着前方,目光落向远处。
先是她嘴里的毫无夫妻之情,又是根本不认识他。
睡过那么多次的枕边人,被她抛之脑后,若论无情无心,谁比得过她啊。
陈玄嗣闭了闭眼,胸口还是忍不住剧烈起伏,男人眉目间的燥郁之气,几乎快压抑不住。
知府觑了眼帝王的神色,又迅速地垂下了头。
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此刻皇帝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
谁敢在这种时候上前捋老虎胡须?
知府只敢默默地走着,不远不近地跟在皇帝身后。
男人忽然停下,知府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皇帝目光变得极其可怖。
“碰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定是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的报应。”
男人脸色沈得可怕,可这阴鸷到可怖的神情中,又夹着丝丝痛苦。
竟像是求而不得至极的疯魔。
知府望着这一幕都不敢想,到底是什么人,能把皇帝逼成这样。
回南沽县的马车上,玉明抱着九娘坐着,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九娘今天也被吓得不轻,搂住玉明雪白的细颈,埋在颈窝里小声啜泣。
“是我不乖,侍女姐姐去给我拿点心了,我有点着急,就想自己去找侍女姐姐,结果迷路了。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然后就碰见了那个可怕的叔叔。”
九娘哽咽,“对不起,玉明姑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玉明仓促地垂下头,拿锦帕擦了擦九娘脸上的泪,勉强笑了笑:“没事。”
九娘擡头看着玉明,极其认真地问:“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叔叔,他说他和玉明姑姑认识了很久,还说他是姑姑最喜欢最在意的人,是真的吗?”
听见这话,玉明沈默了。
看着玉明的神情,九娘忽然灵光一闪:“他是不是,就是玉明姑姑说过的,那个去建功立业的夫君!”
他一定对玉明姑姑不好,不然玉明姑姑为什么会是这样伤心的模样。
良久之后,玉明很轻地嗯了一声,低头望着九娘:“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九娘纠结地问:“阿爹阿娘哥哥都不可以告诉吗?”
“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玉明摸九娘的小脑袋,“忘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好不好?”
九娘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玉明靠着厢壁,又想起海棠树下的男人,依旧是一身玄衣,浑身气势比从前更盛,威慑得人根本不敢直视。
唯有他的目光,与从前相比,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竟是,像孤寂一样的意味。
他看起来,并不像得到自己毕生所求的志得意满,恰恰相反,他完全不似当初的意气风发。
玉明不解地想,他不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皇位吗?
为什么又会那么地不开心?
玉明想不明白。
直到回到家中,玉明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坐在软榻上,一回想起他,回想起今天的事,就抑制不住地后怕。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没有要抓她回去的意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轻易地就掠过去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放下了?
玉明双腿蜷缩起来,将自己抱住,埋在膝盖前,浑身不住地轻颤。
糖包察觉到玉明的情绪不对,跑着飞扑进来,趴在软榻边,拿毛茸茸的头去蹭她的裙角。
被脚边温暖软和的一团,蹭得回过了神,玉明伸手抱住糖包,手脚还在发麻,胸口心有馀悸地直跳。
如果他真的放下了,他们从此天各一方,他做他的皇帝,她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老死不相往来,就最好了。
可是哪怕他已经放下了,玉明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抱着糖包深深呼吸几次,玉明终于稍稍缓过了劲儿,她仓促地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离他太近,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害怕就如影随形地不散。
她要换个地方,去新的地方生活。
玉明什么东西都不想带了,事情越拖便越容易有变故。
现在去告诉彩云,也有点来不及,等她找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之后,再告诉彩云不迟。
玉明将床榻下面藏着的银钱,全都拿出来清点一遍。
这几年得到的束修虽不多,但玉明平日里生活很节省,彩云又常常带东西来补贴,故而攒下的钱也不算太少。
去个小地方,买个小院子,寻个干活的生计,生活应当也会不错。
玉明站起了身,环顾了屋子一圈,这些家用都带上太麻烦了,等到了新地方再买也是一样的。
很快玉明就做好了决定,同之前三次逃跑一样,只带了必备的银钱,些许换洗的衣裳,一些干粮。
不过这回还有些不同。
玉明要带上糖包和糖豆,这样就有些拖家带口了,可是也没有办法,玉明舍不下它们。
最后写了一封信,是给陆家二夫人的,写明了遇上些许变故,不能再继续在陆家女学教授诗书,末尾表达了对陆家二夫人的感谢,多谢她多日的照顾。
做完这些,玉明就带上包袱,给糖包栓上绳子,一手提着笼子里的糖豆,回头不舍地望了一眼院子,随即没有回头地走出了院门。
已是黄昏,晚霞铺满天空,玉明却没有分毫的心思欣赏。
刚带着糖包和糖豆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你这是去哪儿啊?”
紧绷的心神,瞬间一颤,玉明僵硬着身体转过了头。
心神又松下来。
邻家的妇人手里拿着个空盆,刚倒完盆里的水,正倚着门框站着,惊讶地看着玉明这一番拖家带口的情形。
“妹子,你是要搬家了?”
玉明身体松懈下来,不自在地挽了挽包袱,对着邻家妇人笑了笑。
“没有,出趟远门。”
“哦哦。”
邻家妇人只是顺嘴搭句话而已,也没有再窥探的意思,笑着祝了句玉明一路顺风,就转身进门去了。
玉明深深呼吸一次,平覆了下心神,俯身摸了摸糖包,露出了一个笑。
等离开了,就可以重新过上,宁静而幸福的生活了。
路途遥远,行礼也并不轻便,玉明打算去租一辆马车。
终于走到海棠树下站定,望着来往繁杂的车马,玉明深深呼吸一次。
脚边糖包忽然汪汪地叫起来,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玉明忙蹲下了身体安抚,可能是陌生的人太多,它有些不安。
往常玉明这么安抚一下,糖包就会立刻安静下来。
可这次却不大一样,糖包目光越过玉明,一直朝着身后汪汪叫。
笼子里的糖豆也叫起来。
“坏东西,坏东西。”
玉明浑身一僵,缓缓站起了身,回过头看清的瞬间,双腿软了下来。
隔着车水马龙,男人一身玄衣,坐在对面糖水铺的椅子上,手里还端着一碗茶水,静静地向她看过来。
玉明嘴唇动了动,想说他怎么会在这里,可身体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陈玄嗣缓步走近,没有说话。
她挽着包袱的手发抖,望着他的神情害怕到快哭出来,连声音都变了调,带上了颤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玄嗣静静地望着她。
本来该是极为引人怒火的场面,在和他重逢的第一天,她就收拾好了东西,带上她的狗和鸟准备离开。
可他此刻竟然笑了起来。
玉明更怕了。
陈玄嗣在三尺远处停下,望着她因为害怕而不住轻颤的纤细身影。
目光一错不错,像是久别之后,怎么也看不够的渴求。
他倚在海棠树下,终于开了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
“你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