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红楼雨
第63章 红楼雨
街上熙熙攘攘, 马车来来往往。
玉明紧紧攥着包袱,糖包还在脚边冲着来人汪汪地叫着。
“好久不见。”
陈玄嗣看着她,向前走了一步。
玉明顿时后退了一步, 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
她掩饰性地垂下头, 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轻轻呼吸一回,而后擡起了头,看向眼前的男人。
“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她总是可以做到, 一句话就杀人。
他们可是夫妻。
她抛下他,不顾一切地离开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了。
可见面的第一句话,她竟是把他当陌生人一样,疏离又冷淡。
她每个字,每个神情,每个动作都在说着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心里怕是恨不得他去死。
像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肉上。
陈玄嗣阖了阖双目,半晌睁开了眼, 定定望着眼前的人。
“我们进去说吧。”
他要去她家?
玉明本能地不愿意,她紧紧攥着牵狗的绳子, 而后摇了摇头。
“有什么事, 就在这里说吧。”
男人根本没有听她的话, 只扯过她肩上的包袱,拎着先一步往回走。
玉明着急了, 左手牵着狗,右手提着鹦鹉, 快步追了上去,攥住了男人的衣袖,紧紧的。
写满了她的不愿。
这力道小得陈玄嗣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地挣开,可男人的步伐却是被这一拽,拽得停下了脚步。
陈玄嗣转过头看她。
玉明擡头望着他,声音很小,但很执拗:“不要去我家,就在这里说。”
男人盯着她,玉明下意识颤了下,可是攥着他衣袖的手没有松开。
袖口绣着金线,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在掌心,磨得微微刺痛,玉明望着他,没有再说话,可神情已表明了一切。
要说,就在这里说。
两个人就在这里,僵持了半刻。
陈玄嗣闭了闭眼,胸口深深起伏。
他擡手将包袱还给了玉明,看着眼前小人像是如获至宝般紧紧地抱住,而后略显警惕地擡头望着他。
男人盯着她,终于开口。
“蔺玉明,我们和好吧。”
攥着包袱的手,蓦地一紧,玉明张了张嘴,眼眶酸疼。
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在一起过,如今又哪里来的和好呢?
玉明仓促地垂下头,不敢让人看见她泛红的眼眶。
他从来只会用那些数不清的手段,逼迫她心甘情愿地说出和好二字。
低头盯着脚尖,玉明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紧又松开,渗出了汗意,感受到那道目光始终望着她。
是在等她的回答。
深深呼吸一回,她终于说出了口。
“我不愿意。”
没有擡头看男人此刻的神色,玉明像是肯定般的,再次重覆了一遍。
“我真的不愿意。”
她终于擡起头看他了。
那神色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像是在说,随你怎样,杀了我都无所谓。
陈玄嗣盯着她,攥紧了掌心,却又缓缓松开,燥郁从胸口直窜上眉间。
男人侧头笑了笑,气极的笑。
她真厉害。
世上没有再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短短五句话,每句话都捅人一刀。
如果可以,男人真想一把掐死她,这样就不用再钝刀子割肉了。
陈玄嗣望着她,可是偏偏看见她这张可恨的脸,他连下手都不忍下手。
玉明都已经做好了,他大发雷霆的准备,左不过是一个死字。
可她看着,眼前人目中滔天骇浪,都渐渐归于平静。
“好。”
扔下这一个字,男人没有丝毫停顿地转身,而后没入了重重人潮中。
玉明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离开的这么轻易。
拿着包袱,回到了家中,坐在里间的杌子上,玉明还在回想这一幕。
经历了这么一遭,玉明想即刻搬走的心突然就淡了。
一是这里毕竟生活了好些日子,有一份稳定的活计,一切都很熟悉,到了新地方,又要重新开始。
二是,就算跑去了其他地方,恐怕还是会被他找到,再没有那样的机会,让她走得那么彻底了。
玉明极力将自己抽身出来,当个局外人一样想了想。
他对她的兴趣,本来不会很大的,只是因为她一直跑,所以才会让他愈发不肯放手。
她现在不能跑。
只要一直忽视他,随便他如何,他看她这么无趣,兴味就会慢慢散了,这才是一劳永逸之计。
这么想清楚过后,玉明压下了慌乱的心神,经历一天的奔波和惊吓,她也累极了,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很快就沈沈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玉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起身披上外衫,叫了声糖包,黑色的大狗摇着尾巴飞扑来,跟着玉明一起去开门。
是谁这么早来敲门?
玉明还没睡醒,脑子混混沌沌的,擡手拉开了门,看清的瞬间就楞住了。
是个约摸五十上下的男子,后面跟着三两个小厮,擡着两个红木箱子。
瞧见玉明出来了,他立刻躬身行了个礼,怕玉明误会,他忙介绍了下自己:“我是百花楼的掌柜,姓胡。”
百花楼是徽州最出名的金铺,其掌柜的更是极难见一面,如今怎么会来这里找她?
“胡掌柜,可是有什么事情?”
玉明站在门边,望着胡掌柜,目光里满是疑惑不解。
胡掌柜忙笑了笑,走到后面两个大箱子旁打开,里面金灿灿的,在清晨的日光下险些晃花了人的眼。
望见这一幕,玉明楞住了。
邻居妇人一大早,就听到了那头的敲门声,想着出来看看热闹,可一推开门瞅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老天爷呀,远远望去全是黄金啊。
听见隔壁有动静,胡掌柜一转头看过去,邻居妇人忙关上了大门,不敢再看,扭头就往屋里走,步子越走越快。
碰见刚走出来的丈夫,妇人忙扯过他的衣袖,问:“你晓得我们隔壁那个姑娘吗?”
丈夫疑惑:“咋了?不是陆家女学当教书夫子的吗?挺好一小姑娘。”
“哎呀,不是!”妇人夸张地拿手比划了下,“没想到她那么有钱,一箱一箱的金子啊。”
“真的?”
“那还能有假,我亲眼看见的。”
妇人又叹了口气,“不过那姑娘,那气质那相貌……我打眼一瞧就不像普通人家的,性子还极好极温柔,每回见了我都打招呼,还时常给我送点心来呢。”
“就是听说,她夫婿抛下她跑了,真是作孽哦,什么人啊真是。”
妇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玉明望着胡掌柜,眉心微微蹙起。
“胡掌柜这是做什么?”
胡掌柜忙道:“是一位贵客,为姑娘买下的这些首饰。”
说着胡掌柜朝后面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三个小厮擡起箱子,往院子里走。
玉明想拦都拦不住,只能扭头看着胡掌柜:“我不需要,请你送回去吧。”
胡掌柜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这,这贵客钱已经付了,我这没法儿交代啊。”
“你口中的贵客,可是姓陈?”
胡掌柜点头应是。
玉明知道是谁做的了,更知道他的性子,若是她今日不收下,这掌柜的定然会挨罚。
没有再为难掌柜,玉明把东西都收下了,阖上大门走回了院子里,看了眼这满满的两箱金玉首饰头面,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只觉硌得心慌。
扔了不是,留了不是。
玉明也没有碰它们的打算,只能放在那里不管了。
彩云进门的时候,瞧见这两大箱,也吃惊地睁大了眼。
一问缘由,才知道皇帝找过来了。
“这狗皇帝怎么好意思再找过来的?把小姐逼得跳下悬崖,好不容易死里求生活下来了。他倒是不知心疼,张口就是求和好。”彩云很是忿忿不平。
“绝对不能让他进家门,活该让他也受一受气,别理会他!”
说着彩云还看了眼那两箱首饰,“至于这东西,他非要上赶着送过来,小姐你就收下吧,不要白不要。”
“你吃了那么多苦,花他点钱怎么了?反正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瞧见玉明不展的眉头,彩云忙又安慰道:“小姐要是实在担心,我们再搬去个新的地方生活,离他远远的。”
玉明摇了摇头,垂下眼眉:“我是在担心,就算我不理会他,可他的兴味若是不散,无论跑到哪里都会被他抓到。”
彩云想了一下,坐在杌子上,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忙握住玉明的手。
“我觉得狗皇帝这样,可能是看着小姐你现在还没另寻良人,以为小姐还挂念着他,他才没彻底死心。”
彩云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眼里都闪着猜出真相的兴奋光芒。
“所以小姐,你尽快找个如意郎君,两个人成了亲,过得蜜里调油,狗皇帝肯定就死心了。”
再寻良人吗?
玉明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
这样真的会打消他的念头吗?
玉明犹豫着,目光闪动。
后面几乎每日都会有人来送东西,贵重的便宜的都有,各种小吃还有小玩意儿,他人倒是一次没来过。
小吃全进了彩云和糖包的肚子
,玉明把剩下的小玩意儿都装在箱子里,打算等下回见到他的时候,连同那些首饰一并还给他。
一日下了学堂之后。
玉明正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却突然看到了外面等着的年轻男子。
陆三郎有些腼腆,瞧见玉明的瞬间又垂下了头,很是不自在。
“你是来找九娘的吗?”玉明看了眼空荡荡的学堂,很是歉意,“你来得有些晚,九娘已经回去了。”
“不是的。”
陆三郎忽然开口,擡头望着玉明,轻声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玉明楞了一下。
“那个,外面还在下着雨。”陆三郎声音低了下来,“你好像没有带伞,如果姑娘愿意,我可以送你一程。”
玉明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忘记了,也怪她真是粗心,知道南沽县总是多雨,还忘记带伞。
犹豫了一下,玉明正要拒绝。
陆三郎却又开了口,期期艾艾:“我还有,几句话想同姑娘说。”
脑海里突然蹦出彩云说过的话,只要找个良人,他或许就会死心了。
玉明沈默片刻,认真地想了下,她也许可以试着去接触一下他人。
擡头望了面前青涩的男子一眼,玉明转过身拿起自己的东西,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陆三郎眼里登时迸发出喜悦,忙撑开了伞,玉明走了过去,与他一同站在伞下,但隔了一些距离。
怕玉明被雨淋到,陆三郎始终把伞往另一头倾斜,自己的肩膀被淋湿了大半边,他却心里很是高兴。
街上到了黄昏有些寥落,还下着蒙蒙的雨,往来的人都打着伞匆匆而过。
直到海棠树下,玉明停下了脚步,擡头望着陆三郎:“多谢公子相送,不如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一段有屋檐遮雨,不用劳烦公子了。”
陆三郎有些失落,望着玉明正要离去的身影,他握着伞的手一紧,忽然鼓起勇气开了口。
“玉明姑娘,若是你打算放下你的夫婿了,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
玉明微楞了下,垂下头,声音很轻:“我一鄙薄之身,又是二嫁,当不得公子如此等待。”
陆三郎急道:“可我愿意!”
一旁的马车飞驰而过,飞溅起层层混着泥的雨水。
陆三郎忙上前一步,挡在了玉明身前,可眼前人仍是被溅上了几点雨水,弄得她眉心轻轻蹙起。
眼前女子一身青衫,长发柔顺地挽起,发间只着一支碧玉的簪子,翠色的耳坠子在脸侧,衬得肤如凝脂,在这蒙蒙的烟雨中,根本让人移不开眼。
陆三郎怔怔地拿出帕子,下意识想要擦去她脸侧的水渍,却被蓦地躲过。
玉明后退了一步,想了片刻,擡头话语极为认真。
“抱歉,公子不要等我了,我心中确实无意于再婚,不敢耽误公子。”
陆三郎望着玉明,眼中还有不舍。
而不远处的茶楼之上,江南巡按使正在恭声向对面的男人汇报,他没想到皇帝竟然甩下了浩大的仪仗,待在了这么小的一座镇上。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还在苏州,结果他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打得上下官员一个措手不及,该补的亏空连忙补,只盼着皇帝不要降罪。
男人靠着梨花木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里的茶盏热气袅袅。
外面下着雨,屋内也潮湿闷热。
扯了扯领口,陈玄嗣擡擡下巴,示意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窗户打开的瞬间,新鲜的气息涌进来,屋内的闷热很快散去了。
江南巡按使正拿着奏折继续汇报,馀光突然瞥见,对面的皇帝目光死死地望向窗外。
那是一种快要杀人的表情。
怒极甚至生了笑。
这怒中夹着的,又是惊又是痛。
竟像是被逼至极的求而不得。
江南巡按使被吓了一大跳,正想着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时。
男人已经起身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