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雁南飞(新修)
第54章 雁南飞(新修)
已是阳春三月。
燕王领兵踏平京都, 登基为帝,燕北的寒却还没有散。
闻谨行奉命带着玉明进京,途中遇了罕见的一场春雪, 大雪封了路, 一行人不得不停在驿站。
屋内火炉烧得很旺, 寒气浸透到窗纱上都化成了水。
桌案前坐着一道小小身影,厚实的夹袄依旧掩不住单薄的身形,轻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去。
铜台上灯火幽微,轻微的烟气就引得小人咳嗽起来, 彩云端着热水进来,瞧着那咳得颤抖的身影,忙跑过去边倒下一盏茶,边轻拍着背顺气。
低头一见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彩云眼眶蓦地红了:“女医都说了,不可如此劳心伤神,小姐多休息罢。”
玉明终于缓过气来,握了握彩云的手,仰着头笑了笑,轻轻摇头。
“没事的, 只是写写字而已。”
彩云实在劝不动,只能坐在一旁陪着, 直到暮色落下, 玉明才堪堪放下手中的笔, 擡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擡头看过去时, 彩云已枕着手臂,趴在桌案的一角睡了过去, 呼吸平稳。
玉明轻轻起了身,将宣纸折起,塞进了一张信封,望了半晌,提笔落下四个字——彩云亲启。
将信封放在桌案上,拿白玉镇纸压住,玉明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夹袄,轻轻地披在了彩云的肩上,而后开始收拾东西。
包袱摊开在床榻上,玉明望着却突然停下了,擡头环顾了屋子一圈,琉璃花盏,紫檀摆件……
每一样都价值千金,可其实没有一样真正属于她。
从红木小箱子里,拿出父亲生前留下的几卷书,还有母亲常年戴着的玉镯,玉明小心地擦了擦,放在了包袱的最里面包好。
最后看了屋子一眼,玉明拿起那个小小的虎头帽,也放了进去。
踏着浅浅的月色,玉明换上了侍女的衣裳,跟着外面等候已久的侍女,带上帷帽走出了驿站。
有两辆马车停在那里,侍女引着玉明上了其中一辆,一掀起帷裳,玉明就看见了里面坐着的人。
闻茂坐在榻上,瞧见来人后,终于擡起了头,倾身倒下一盏热茶。
玉明顿了片刻,放下包袱,伸手接过热茶,捧在掌心里。
“想好了?”闻茂目光深了深,“这次走了,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他语气有些怪异,回不来三个字被刻意地加重,像是刽子手最后一刻残酷又不忍的提醒。
玉明低头望着,蒸腾的雾气渐渐朦胧了眼前的一切。
她像是丝毫不觉,又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沈默了一瞬,闻茂就听到马车里响起平静的一句。
“我知道的。”
闻茂不劝了,或者说,就算玉明此时反悔,他本也不会再答应的。
心情有些好,闻茂不介意在此时,告诉那个可怜的女子一点小小的事情,来把她推向深渊的最底。
“蔺家被满门抄斩了。”
闻茂端起茶盏笑了笑,“蔺七娘,你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新帝现已在京中筹备立后事宜,待立了太傅之女为后,就会广纳秀女,稳定动荡的朝局了。”
“而你,一个罪臣之女——”
闻茂顿了顿,擡头看向玉明,饶有兴致地盯着:“别说妄求皇后之位,等待你的,只会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玉明捧着茶盏,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没有听到般,低着头一言不发。
没有看到歇斯底里的痛斥,更没有等到痛哭流涕的心有不甘,闻茂觉得心里的喜悦都没那么强烈了。
“一枚废棋,一个累赘。”
闻茂从口里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极其简单地就为玉明的一生下了定论。
没想着能听到玉明说话了,闻茂直接起了身,掀开帷裳跳下马车。
下马车前一刻,身后突然很轻地响起玉明的回答。
“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衷心的希冀。
“我终于不会拖累他了。”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向着远处。
闻茂回过头望着马车的影子一点点变小,最终再也看不见。
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能理解,明明都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为什么这种时候,她还能这样平静地接受一切?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趟马车根本不是送她去往新的生活。
而是带着她,还有她腹中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走向穷途末路。
马车越行越快,一路颠簸。
玉明抱着包袱,轻轻蜷缩在角落,喧嚣的风声将帷裳吹得猎猎作响,夜色沈得再不见底。
今夜过后,无论是生,还是死,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闻茂的人,不会放她活下去的。
丝丝冷风刮进来,望着飘摇的前路,玉明闭上了双眼,手下紧紧抓着包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闻茂只在原地站了一刻,不远处的驿站就开始骚动起来。
闻谨行带着大批人马走了出来,开始四处搜寻。
燕王妃身边的那个婢女,也哭得双眼通红,在跟着侍从寻找。
就连闻姜也出来,在帮着找人。
闻茂不紧不慢地走了回去,听见闻谨行在拷问看守的侍从,侍从一如闻茂所料,说出了三两个侍女离开的事情。
结合彩云所说的,还有一路侍从的供词,燕王妃是主动离开的事实,已经基本定了下来。
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
再拖半个时辰,他们就算是想找人,恐怕也只找得到一把尸骨了。
闻茂低头笑了笑。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寂静的长夜,驿站的所有人都擡头看过去,闻茂看见的瞬间,心沈了下来。
一列甲士在黑夜中,飞速行驶而来,为首之人一身玄甲,跳下了马。
——正是元回。
元回快步走过去,本来京城还在动荡一片,本来离不得人,可主子还是吩咐他亲自来一趟。
“怎么了?”元回皱起了眉头。
彩云哭着开口:“小姐,小姐人不见了……”
元回心头猛地一跳。
*
剧烈的马蹄声,响彻空荡的山路。
玉明掀开帷裳,从车窗探出去,一批玄甲的侍从乌泱泱地跟了上来。
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玉明还是可以一眼认出来,为首之人是元回,而他骑着的是陈玄嗣的坐骑,金乌。
玉明眼里闪动着不敢置信。
她没想到元回竟会赶回来。
瞧见后面跟着的人马,马车行驶得越来越快,直直地往悬崖边上冲去。
元回瞧见这一幕,心口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玉明在陈玄嗣心中的位置。
当机立断,元回命人放箭,射杀驾马的侍女和马匹。
玉明坐在马车里,一阵高昂的马嘶声后,车身开始剧烈摇晃,抓着车壁的手都被甩开,她整个人撞在了厢壁上。
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玉明扶着厢壁勉强站起了身,走下了马车。
马匹中了箭,在地上痛苦地嘶鸣着,而侍女胸口中箭,已经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后面是悬崖峭壁,前面是成片的玄甲兵士,骑着马一步步逼近。
玉明望着他们一步步后退,她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
除了再次被他抓回去,好像已经别无选择。
她已经是颗废棋,除了拖累他,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要她,只是要她做笼中的雀。
可她其实并不想,再乖乖听话了。
元回等人都下了马,望着眼前这一幕,想上前都不敢上前。
那道单薄的身影,立在崖边最后一块巨石之上。
此时此刻,脚下是万丈悬崖。
不远处是一张张焦急的面孔。
玉明却反倒平静下来,再激不起一丝波澜。
像死了的大海。
在站在崖顶的这一刻,玉明回忆起了她活的前半生。
阿爹阿娘去世了。
回到蔺家,待在最偏远的院落,一日又一日地熬过一日。
作为一颗棋子,嫁给陈玄嗣。
仅有的对她好的,亲人死在狱中。
相依为命的琉璃,原来一直都在利用她,悄无声息被她的夫君凌迟处死。
未出世的孩子,也悄悄地走了。
玉明仔细想了想,其实她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就像曾听到过的。
她是扫把星。
所以爱她的,她爱的,所有人都永远离她而去。
寒风猎猎,崖顶上的小小身影,几乎被猛烈的风吹散。
在所有人焦急的注视下。
玉明眼里却终于没了分毫害怕。
她很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痛哭,没有喊叫,乖巧又听话。
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只馀一片空荡的死寂。
因为心已经死了,所以对于死亡再没有一丝恐惧。
“王妃殿下——”
元回握着缰绳的手,都在罕见地颤抖,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落在了眼眶里,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
“主子,他其实,很爱你。”
陈玄嗣真的很爱玉明。
只是不懂如何,爱一个人而已。
“我就替主子恳求这一回。”
元回望着玉明,嗓音颤抖,“求你也爱一回他吧,不要让他悔恨终生。”
玉明静静望着他。
崖顶上的风呼啸而过,她脸颊上冰凉的一片,都在寒风中干涸凝固。
“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她轻声问。
元回眼眶酸了:“主子登基为帝了
,一切都好,他一直在等你。”
“太好了。”
玉明笑了笑,眼泪涌了出来,“他一定要过得幸福,做个明君,好好守护天下安定,福泽千秋万代。”
他该高坐金殿之上,享万人叩拜,坐拥万里江山,后宫佳丽三千,子孙绵延万世。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所有人的眼中,一切都仿佛放慢。
那道渺小而孱弱的身影,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没有丝毫犹豫,从悬崖一跃而下。
“不要——”
痛彻心扉的嘶喊声,不同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响彻整个山崖,可回应他们的,唯馀死一般的回音。
风声呼啸而过。
玉明想,终于可以解脱了。
死也好,活也罢。
只要离开他,离开这里,远离这所有的一切,去哪里都好。
她终于,自由了。
而千里之外,金銮殿上。
年轻的新帝,受着万人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恭贺声中,陈玄嗣忽觉胸口一阵刺痛。
扶着龙椅,男人擡起了头,望向遥远的北方。
心口像剜去一块,空荡得不安。
仿佛有什么,彻底失去了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