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云阶月(新修)
第53章 云阶月(新修)
午后阴云沈沈。
陈玄嗣从主帐出来, 元回紧跟在身后,说了彩云请女医的事情,不知道玉明现下的情况如何。
脚步一顿, 陈玄嗣转往玉明所在的营帐走去。
那个小哭包看着柔柔弱弱, 实际向来很能忍, 都请了女医去瞧,恐怕不是简单的小事。
元回一打起帘子,男人就瞧见了软榻上面色惨白的小人。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最里,明明听见了响动, 却连头都没有擡一下,活像失去了生气。
这副模样不像是生病,像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惹得陈玄嗣皱了皱眉头。
昨晚瞧着人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个早上,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有人跟她说了什么?
那道审视的目光落过来时,彩云后脊顿时冒出了冷汗,太过强烈的压迫感,骇得彩云几乎将头埋在了地里。
彩云知道, 燕王吩咐过,不准所有人告诉玉明, 琉璃被凌迟处死的事情。
“蔺玉明。”陈玄嗣坐在了榻边, 伸手去拍她的脸蛋。
大手触到的瞬间, 小人浑身颤抖,侧头躲开他的手, 呼吸急促。
这是个下意识躲避的动作。
“闹什么脾气?不知好歹?”陈玄嗣挑眉盯着她。
像是意识到不对,榻上的小人克制着本能靠过来, 缓缓抱住了他的腰。
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陈玄嗣摸她的脸,抓着她的下巴擡起来,瞧见她眼里很分明的无助难过。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玉明安静地摇了摇头,停滞一瞬,垂下眼,声音很轻。
“没有人欺负我。”
这是真病了?陈玄嗣摸她的额头,没发烧,甚至有点凉。
“女医怎么说?”他擡眼看彩云。
彩云顿时喉间一紧。
“没什么的。”
玉明有些急促地打断,抓住他的衣角,仰着脸看他,局促地抿了抿唇,“就是肠胃不大舒服,开几副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瞧见她忽闪的眼睫,紧抿的嘴唇,陈玄嗣觉得事情不对。
她在撒谎。
他正要开口再问,却被一声带着颤的嗓音打断:“我,我不想待在军营了,可不可以,让我回王府……”
“回什么府?就留在军营陪我。”
陈玄嗣将人一把拉进怀里,她整个人都冰冰凉凉的,很软很无力,男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凉?”
玉明不回答他,只小声辩驳:“我要回府。”
敢反驳他了,胆子也是真的大了。
“张嘴就是提要求,命令上我了?”
男人毫不客气,捏她的脸蛋,直捏得小人嘟起了嘴,“你这张嘴巴要是说不出好听的话,要不直接缝上?”
玉明被捏出了泪花,擡手捂住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不要缝。”
“那理由呢?你要回去不得给我个理由?我凭什么放你回去?”陈玄嗣瞥她。
玉明垂下了头,想了很久,终于丧气地出了声,很低:“没有理由。”
他的话好无理。
为什么她回府需要理由?
男人挑了挑眉,正想说没理由还敢同他开口,怀里的小人突然擡起了头,仰着脸望他。
“可是,我就是想回府,不想待在这里,不可以吗?”
话音一落,帐内霎时一片安静。
没见过有谁敢这么同燕王说话,彩云和元回一瞬间都呼吸停住。
陈玄嗣盯着她,慢慢地笑了。
被气笑的。
“蔺玉明,你说话这么硬气?”
玉明垂下了头,咬住了唇,不说话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眼前小人发顶圆圆的,没有一点开口服软的意思,死活不肯低头。
她到底凭什么这么有底气?
陈玄嗣气得胸口起伏几次,不就是仗着他的喜欢?
男人伸手扳过她的脸,果不其然看见泪蒙蒙的一双眼,他冷冷地睨着:“想回去可以,会有人看着你不乱跑,能接受吗?”
“……能接受。”
玉明沈默片刻,终于点了头。
这话倒是答应得干脆,陈玄嗣冷笑了声,起身一甩衣袖往外而去。
玉明刚还想确认一次,可望着他甩袖而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又惹了他生气。
元回后一步出去,正要出营帐,忽然脚步又顿住,望着玉明轻声开口。
“今日是主子的生辰。”
玉明楞在了原地。
燕北军主帐内,气氛阴云沈沈,燕王麾下众将领坐于两侧,大气不敢出一声,主位上的男人端起一盏茶,头也没有擡,边喝茶边听着汇报。
帐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陈玄嗣连眼皮都没擡,身后元回快步走出去,却
在看见帐外的人时,罕见地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王妃殿下,有什么事吗?”
元回微微提高了声音,刚好可以让帐内的人听到。
“没,没什么的,你们忙就好。”玉明有些窘迫,说着转身就走。
本来知道里面有正事,她就要离开,可却被甲士拦下了,没想到现在竟把元回也招来了。
帐内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让她进来。”
一听到这话,元回立刻引着玉明和彩云进了主帐。
众将都站起了身,向着燕王和玉明略略一拜,都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走出帐外的时候,互相对视一眼,燕王今日心情不大好,他们总算是逃过一劫。
“又有事求我?”陈玄嗣摔下手中的朱笔,往后一靠,冷冷地瞥过去。
这一摔朱笔,吓得元回后脊一紧,玉明身体颤了下。
“不是的。”玉明抿了抿唇,双手纠集在身前,深深呼吸,鼓起勇气擡头看过去,“我是想问你,吃不吃面?”
彩云拎着红木食盒上前,玉明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端出一碗面。
“怎么突然想起给我做面了?”
陈玄嗣瞥了一眼,擡擡下巴。
玉明将银箸递过去,声音很轻:“这是长寿面,我家小时候,阿娘就会在阿爹生辰那天,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握着双箸的手一顿,陈玄嗣擡起眼皮看了眼元回,不用问都知道是哪个大嘴巴说的。
元回瞬间噤声,男人那眼神分明写着,碍眼,还不快滚。没敢多待一刻,元回和彩云都退了出去。
“还有一件事。”
玉明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这个面最好不要弄断,这样才是长长久久。”
陈玄嗣睨她:“想咒我早死直说,吃一半了你想起来了?”
“没有这个意思。”玉明脸涨红了,结结巴巴地忙解释,“是真的忘了。”
看她又被说得眼红红的,一副又是窘迫又是愧疚的模样,陈玄嗣心情莫名舒畅了许多,吃罢最后一口面,伸手把人揽在怀里。
怀里人身体僵了下,但乖乖地没有挣扎,也没有躲,任由他抱着。
“生辰快乐。”小人声音轻轻的。
陈玄嗣捏她的脸,若是生个像她的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应该都挺招人疼。
“你有什么愿望吗?什么想要的。”
话刚说出口,玉明又意识到不对,他曾经说过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有。”男人突然开口。
陈玄嗣拉着人胳膊,扯到他的膝上,低头吻住她的唇,直到吻得怀里的小人气喘吁吁,他才终于说话。
“蔺玉明,留在我身边。”
他看着她,神色认真。
玉明眼睫颤了下,垂下了头,没有说话,没有应声。
*
昌平十三年春,天子病笃,燕王领兵而起,一路南下直指盛京。
玉明只在燕王府待了半月,就被闻谨行接进闻家主宅,所居上房进出皆有重重甲士看守。
春意浸不透窗纱,屋内烧着地龙。
玉明裹着厚实的夹袄,连院子都很少出去,除了同彩云说说话,也只能听着檐下的鹦鹉一声声叫着“坏东西”。
彩云端着热水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小的身影踮着脚尖,伸出一点手指在逗笼子里的鹦鹉。
熹微的日光从窗缝洒进来,将小人整个镀上一层光,可不论怎么看,都遮不住人影的单薄。
她像被困在方正的窗间,整个人显得渺小而孤独。
将铜盆放在架子上,彩云低头掩饰发酸的眼眶,瞥过玉明背面的衣裙时,目光蓦地凝住,声音发颤,“小姐……”
玉明转头看向身后,月白色的长裙上,星星点点的鲜红色晃眼得刺目。
后知后觉的,玉明擡手放在了小腹,微微的绞痛从内里一点点传出来。
“没事的,不要怕。”
玉明想尽力笑一笑,可越来越重的绞痛,让话语被迫停下。
彩云早已拔腿跑出去,慌张地叫着人去请女医。
不知道里间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请女医,整个院子都慌乱起来。
女医提着木箱匆匆跑进来,一进去就瞧见了榻上半靠着的人影,唇色泛白,额头冒着汗。
女医擦了擦额角的汗,忙半跪上前一边把脉,一边询问具体的情况。
“可有受外伤?”
玉明轻轻摇了摇头。
女医把着脉,眉心渐渐凝住,又换了另一只手来把。
彩云在一旁看着,脸绷得紧紧的,双手绞在身前,急得掌心渗出了汗。
“太奇怪了。”女医道。
玉明抿了抿唇,静静地望着女医。
女医收回手,擡头看玉明,“这脉象是来葵水了……”
这回不仅是玉明,彩云也楞住了,话语
脱口而出,“可是,一月前不是才把了脉,说是有喜了吗?而且,别的大夫也是说有喜了,总不能都看错了吧。”
女医垂着头思索,慢慢地开口:“这可能是医书上记载过的假孕之象,我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
说着女医又擡起了头,“殿下之前可有服用过特殊的药物,或是吃过特殊的食物?”
彩云瞬间想到了“雪肌丸”,忙从木柜里拿出个小瓷瓶递过去,女医倒出一颗放在鼻间嗅了嗅,放了下来。
“这丸药成分覆杂,许多味药材我一时辨别不出来,不过长期服用,加之房事过多,的确有可能形成假孕之象。”
女医将药丸包好,“目前来看,殿下的确是没有身孕。”
收拾好药箱出去之前,女医又停顿片刻,轻声道,“还有一种可能,殿下身子骨弱,又常年忧思忧虑。先前把脉的胎象本就不稳,前三月自然流产的可能也是有的。日后还需少服避子药物,少思少虑,多调养身体。”
玉明轻声道了谢,怔怔垂下了头,不远处小虎头帽还静静地躺在原处。
望着望着,玉明擡手不自觉放在了小腹,仿佛那里真的曾有个鲜活的生命,曾与她亲密的血脉相连。
始终沈沈压在心头的大石头,就在这一瞬间被轻易地移开。
但心底生起说不上来的滋味。
彩云顺着玉明的视线看过去,瞧见那个憨态可掬的虎头帽,她竭力笑了笑:“倒是白担心一场。”
玉明沈默着低下了头。
换了身衣裳,玉明洗漱过后坐在榻上,轻轻摸着掌下的虎头帽,虎头毛茸茸的,两只眼大大的,生动可爱。
玉明渐渐出了神。
也许这个孩子,真的曾来过。
可是,幸好也离开了。
孩子应该在满怀期待,满是爹娘的疼爱中出生长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
直到看到手背上的水渍,玉明才后知后觉地擡手去擦,越擦越多。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怀有身孕也是迟早的事。倘若生下孩子,恐怕就再也离不开,永远要被困在这里了。
他们之间就会痛苦地纠缠到,他厌倦的那刻。
而最可怜,最无辜的,就是孩子。
可她逃不开他的掌心,除了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没有任何的办法。
玉明垂下头,望着掌心的虎头帽,无助和难过渐渐吞没了她。
隐隐约约的争执声,沿着窗缝微微地飘进来,是熟悉的声音。
仓促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玉明缓缓地转过身,将窗户推开一道缝,从间隙向外看去。
药箱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女医跪在地上匆匆忙忙地捡,而一旁站着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玉明记得别人叫他闻二老爷。
此时闻茂手里拿着一份脉案,眉头越皱越紧,直到最后脸色沈下来,女医擡头见状,忙要拿回来。
“这是王妃的脉案,不得随意示于他人,还请闻二老爷还给我。”
闻茂抓着脉案,声音都变了调:“燕王妃月前这脉象是什么意思?”
“医者,不得透露求医者隐私,还请闻二老爷不要为难我。”女医用力夺过脉案,放回了药箱里,转身匆匆地离开。
闻姜紧跟在后面进来,只瞧见女医匆忙离去的背影。
而站在原地的闻茂,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闻姜瞥见的第一眼,后脊寒毛竖起,打了个寒颤。
一想到闻茂先前嘱咐她的事情,闻姜心头彻底沈了下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闻茂又会提起让她做燕王侧妃一事,有闻谨行一个跟在燕王身边还不够吗?
一眼就瞧出了闻姜在想什么,闻茂目光有些冷,侧头瞥闻姜一眼。
“这世上,唯有血缘是斩不断的,只有联成了姻亲,有了子嗣,才是最牢靠的关系。”
直到闻姜进了里间,陪着玉明坐在榻上说着话,脑子里还回荡着这句话。
难以启齿的话语,在齿间滚了两三番,闻姜一擡头,望进眼前人干净透亮的双眼,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不想做燕王侧妃,更不想同玉明提起这件事。
闻姜望着眼前小人细细的下巴,厚实的夹袄都掩不住的清瘦,她忍不住轻轻摸玉明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总瞧着你好像不大开心。”
玉明眼眶蓦地酸涩,望着四四方方的窗户,缓缓垂下了头。
“我想离开这里,远离这一切。”
闻姜眼睛也酸了下,这里是逃不开的阴谋算计,上位者视所有人为棋子的冷漠蔑视,而下位者永远身不由己。
“可是……”
逃不开三个字,闻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门口的一声打断。
“我可以助你离开,离开得很彻底,绝对不会被找到。”
闻茂走了进来,望着玉明,目光闪了闪,随意补了句,“当然,前提
是——你答应永远不再回来,愿意吗?”
玉明擡头望过去,安静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