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56章 断肠柔

第56章 断肠柔

空荡的大殿, 寂静得能听见心跳。

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闻谨行浑身像从水里浸出来,汗混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砖缝里, 他没敢擡头。

顶着上方近乎可怖的视线, 闻谨行极力保持声音不颤抖, 一字一句将奏折上的内容覆述了一遍。

话语虽是寥寥,却讲了三件事。

其一,燕王妃是趁着夜半,侍从守备最薄弱之时, 换上侍女的衣裳,主动离开的驿站,有守卫的侍从佐证。

其二,元回是在悬崖处找到了人,闻谨行赶去时,只听闻了燕王妃已“不慎”落崖的消息,具体情形还要等元回亲自回来汇报。

其三,目前燕王妃仍下落不明,元回还在领兵寻人。

话语至此,基本可以明了, 这又是有预谋的一次逃跑,而且跑得很成功。

就连元回带着玄甲军去, 都没能把她给抓回来。

陈玄嗣靠着椅背, 阖上双目, 胸口深深起伏几回,终于又睁开了眼。

“看守的侍从呢?”陈玄嗣道, “叫他们上殿觐见。”

半刻钟后,十来个侍从依次上殿, 回忆着那晚的情形,尽量详细描述着。

陈玄嗣坐在椅子上听着,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把玩着碧玺的珠子,眉眼垂了下来,目光落得很远。

来来回回十多遍,每个人的供词都基本一致,时间地点情形都对得上。

也就是说,的确没有冤枉她。

她是主动离开驿站的。

她就是谋划好了一切去逃跑。

伪装落崖的假象,大概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逃脱他的掌心,从此逍遥自在。

准备了这么一出大戏。

这么费尽心机。

都是为了逃离他。

陈玄嗣望着地上散开的奏折,上面白纸黑字的每一个字。

显眼到刺目。

侍从都退了下去,只有闻谨行还跪在大殿中央,没有擡头没有起身。

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御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低得像是自语。

“落崖而死?”

怕不是已经去往,没有他的地方,从此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陈玄嗣蓦地笑了,笑得愈发好看。

跑了一回又一回,反覆在他的底线上横跳,她以为她是谁?

当真以为,他非她不可吗?

闻谨行呼吸屏住,微微擡眼看去。

帝王高坐于金殿之上,光影半明半暗地落下,映得神情冷漠到残忍。

“弃子而已,死便死了罢。”

碧玺珠子摔落在地,碧色的珠子在灰冷的石砖上静静滚动,映出半片玄黑的袍角,龙纹的一角。

“闻谨行,看守不力,领四十鞭。”

不敢有丝毫停顿,闻谨行立即俯身叩谢君恩,而后起身出去领罚。

陶会进来的时候,白花花的奏折散落一地,满是狼藉。

男人阖着双目,靠在龙椅上,稀薄的日光落进来,侧脸轮廓深刻分明。

将奏折都捡起,一本本整理好,陶会束手立在一旁,俯身轻声道。

“太后娘娘,又来催了选秀一事,奴才出去回绝了?”

“选秀?”

男人睁开眼,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奏折,上面一字字都像针扎进了眼,他蓦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

“选。为什么不选?”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他难道还能非她不可了?

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他难道还非要不可了?

陈玄嗣站起了身,一甩衣袖,大步向殿外走去。

打完四十大鞭,闻谨行是被擡着回府的,闻茂已焦急地等在了那里。

看见这副惨状,府里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闻茂忙上前询问,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闻谨行擡起了头,目光阴鸷可怖。

“你做下的事,还要我替你收拾烂摊子,你他妈简直是在找死。”

作为一个长辈,被一个小辈这样教训辱骂,闻茂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脸色很不好看。

“我这不是为了我们闻家的未来?你在陈玄嗣身边混了这么久,混上了个什么官位?只有让三娘当上皇后,生下长子,我们闻家的地位才能真正稳固。”

闻谨行冷笑一声:“她要跑,就让她自己去跑,她要死,就让她自己去死。你掺和进来是找死吗?”

闻茂脸色沈了沈。

闻谨行道:“你要杀人,就手段高明些狠辣些,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盯着她咽了气,彻底死绝了。现在这样,最是后患无穷。”

闻茂笃定:“那么高的悬崖,肯定已经死了。”

闻姜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这里只有一群,冷血残忍的动物。

“与其担

心玉明到底有没有死,不如担心担心自己,你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闻姜垂下了眼眉。

闻茂道:“所有人都知道是她主动离开的驿站,自己跳下的悬崖。是她自己要逃跑,我只是帮了她一把而已。”

“是吗?你以为陛下查不出来,闻家帮玉明逃跑了吗?”

闻姜笑容讥讽,“你告诉玉明蔺家被灭了满门,告诉她要被鸩杀,告诉她是颗废棋,让人驾着马车带向悬崖,把玉明往死路上,狠狠推了一把。”

心死跳崖的结发妻子。

死前还怀着属于他们的孩子。

这种痛会是撕心裂肺的吧。

现在没有发作,是因为皇帝以为玉明是跑了,不是心如死灰跳崖而亡了。

可知道的那天。

所有度过的日日夜夜,恐怕都会积攒成浓重刻骨的悲痛。

无数次午夜梦回,皇帝忘得了吗?

痛得彻骨罢。

若皇帝知道了闻家帮助玉明逃跑,甚至是促使玉明跳崖的背后推手,闻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没有人敢想象那个下场。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恐怕都不足以形容想象了。

所有人都背脊一凉。

闻姜拨弄了下腕上的珠串,珠子碰出清脆的声响,她冷冷地笑着。

“你们就祈祷吧,祈祷陛下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

选秀那日的阳光正好。

秀女们怀着忐忑的心,在大太阳下站了很久,等待一个个被传唤上殿。

帝王高坐在金殿之上,一排又一排的秀女进来。

小太监唱着一个又一个名字,皇帝的眼皮始终都没擡一下。

太后有些看不过去,倾身凑近低声提醒道:“既然答应了选秀,好歹也过过场面,选几个进来。”

陈玄嗣终于擡起眼皮瞧了一眼,这是个极为明艳的秀女,鬓边簪着海棠。

太后侧头看了过来:“这个如何?”

“太艳了。”他声音平淡。

太后微微点点头,小太监传唤下一个,下个秀女生得清丽,很是素雅。

“太素了。”陈玄嗣随意瞥了眼。

这么几番下来,太后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微微的恼怒了。

“那皇帝,想要个怎样的人?”

陈玄嗣向后靠了靠,略掀起眼皮,想了下:“小一点,白一点,听话的。”

那这样的女子,不是大把大把的?

“底下这个,不就是吗?”太后道。

陈玄嗣瞥了一眼:“腰不够细,眼睛还要再圆一点,要会哭。”

嘉柔公主坐在下首,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说玉明的名字就好了,还难为他绕这么一圈。

一说出口,陈玄嗣也意识到了。

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如今都不知道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他怎么会下意识拿她作为标准比较?

死了最好。

活着就是惹他发火。

想到这里,陈玄嗣仅有的耐心,也彻底告罄了,连一眼都不想再看,男人径直起了身,大步离去。

御书房,当夷已候在了那里。

陈玄嗣坐在椅子上,当夷上前倒下一盏热茶,轻声汇报。

“已经在闻家那边派过去了密探,监视他们有无异常举动。元回那边也在查王妃逃跑一事,闻家有没有参与其中。”

“她一个人,怎么有本事逃开守卫,谁给她准备的马车,谁给她驾的马车,都必须彻查到底。”

陈玄嗣眯起了眼,神色极冷,“闻家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敢帮她逃跑?

她胆子也真是够大,一次又一次给她机会,她一次又一次不要。

“人找得怎么样了?”

听见这话,当夷轻轻摇了摇头,关于这个元回并没有传来消息。

真是好样的。

跑得够彻底。

陈玄嗣端着茶盏,目光阴鸷可怖。

“真是惯得她无法无天,找到之后,直接掐死算了,活着不听话,死了就听话了。”

当夷不敢回答这话,垂下了头。

殿门外一声禀告,打破了寂静。

“元回请求觐见。”

当夷眼里燃起了希望,朝着殿外看过去:“他终于回来了。”

元回大步走进殿来,顶着两道直直的目光,轻轻跪了下来。

“人呢?”陈玄嗣放下茶盏。

元回垂下了头,喉间哽了哽。

陈玄嗣目光变了下:“没找到?”

元回终于擡起了头,放在身侧的双手还在轻微的颤抖,悲痛的颤抖。

对上上方之人直直的目光,元回像吞了块石子,话语哽在喉间反覆了几遍,都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在脸上形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神情。

元回重重叩了下去。

“下官有辱使命,请陛下节哀。”

“节哀?”

陈玄嗣重覆了一遍,扶着椅子,缓缓站起了身,“这是什么意思?”

元回只望着陈玄嗣,眼眶通红,流出了泪水,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

可所有的话,仿佛都说了。

殿中霎那间死寂。

帝王那张脸上,惯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轻松神色,道道龟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