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长恨馀
第57章 长恨馀
空荡的金殿之上, 唯馀一片肃冷。
元回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从怀里掏出奏折递给了当夷,缓缓闭上了眼, 甚至不敢再看此刻帝王的神情。
陈玄嗣目光移到奏折之上, 他盯着当夷:“打开, 念出来。”
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当夷也像意识到了什么,指尖发颤着,轻轻打开了这封奏折。
看清白纸黑字的瞬间, 当夷浑身一颤,奏折啪嗒一声落了地。
白纸翻飞着落了地,错乱的一字一字映入眼帘,衬着湿冷的石砖。
陈玄嗣缓缓走下了玉阶,目光只直直落在这封奏折上,他蹲了下来,捡起奏折完完整整地打开。
从上到下,一字一句。
燕王妃蔺氏玉明,于三月廿一落崖而殁,万丈崖下滔滔江水湍急, 外有峭壁茂林,野兽虫蛇无数。
玄甲军寻半旬又馀, 终于江流下十里远处, 寻得半片残衣, 零星血迹,及二三遗物。
半片残衣。
零星血迹。
二三遗物。
看着这短短的十二个字。
帝王握着奏折的手, 开始颤抖。
很奇怪。
从来没有过。
陈玄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试着控制了一下,还是在抖, 抖得越来越厉害。
像失控了一样。
元回望着这一幕,压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青砖。
他终于俯身叩了下去,额头触在地面,浑身颤抖,声音哽咽。
“王妃殿下殁了,请陛下节哀。”
下一刻,奏折啪嗒一声甩了出去,狠狠砸在了金玉的墙上。
陈玄嗣一把扯着元回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他紧紧盯着元回,攥着元回衣领的手还在无法控制地抖。
“节什么哀?她不可能死。”
陈玄嗣重覆了一遍,“不可能。”
元回眼眶通红,闭上了眼睛,呼吸都在颤,他极力压抑着悲痛,忽然发现此时此刻竟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
喉间来回半晌,元回垂下了头,声音轻得仿佛一吹即散。
“陛下,要看遗物吗?”
陈玄嗣松开元回,向后退了一步,扶在桌案上的手一点点攥紧,他阖了阖双目,胸口剧烈起伏,终于缓缓睁开。
遗物总共也就一个小小的檀木箱。
帝王的步伐,第一次有了迟疑。
元回竟从中看出了几分踉跄的意味,从没见过主子这副模样,他眼睛蓦地酸了,别过了头,不忍再看。
陈玄嗣擡手放在锁扣处,往下一掰打开,翻起箱盖。
看清里面的瞬间,一旁立着的当夷眼眶忽地红了,喉咙里像吞了沙子。
很简单,很少,称得上寒酸。
没有任何贵重的物件。
只有三两件换洗的衣裳,些许泡烂了的干粮,碎银几两。
包得最仔细,最小心的,是几本浸透了江水的书卷,和一对劣质的玉镯。
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小虎头帽。
陈玄嗣见过这几本书,还有这对玉镯,是她父母留给她的东西,珍藏在箱子里小心翼翼保管着的宝贵东西。
哪怕是死,她都不可能抛却的,放在心上珍藏的东西。
而今,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握着书卷的手,再次开始颤抖。
从未有过的,剧烈的颤抖。
“在哪里落的崖?”陈玄嗣问。
元回终于擡起了头。
“和朝县,黄灵崖。”
*
三五日之后,黄灵崖下。
玄甲卫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皇帝。
陈玄嗣什么也没说,只领着玄甲卫重新开始搜寻,来来回回近二十里路,以及邻近的村庄,搜寻了一遍又一遍。
夜色深不见底,崖顶过着风,即便穿着甲胄,寒意都丝丝渗透进去。
陈玄嗣没有披甲,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袍,外衫带子没有系好,他站在崖边的巨石处,从其上低头看了一眼。
“从这儿跳下去的?”
元回顿了顿,沈默片刻,轻轻地点了头,声音很轻:“是这里。”
陈玄嗣低头望着,深不见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么小小的个人,平日里跟她说话语气差点,她就能被气哭,那么娇气爱哭,那么胆小柔弱,到底是怎么敢从这里跳下去的?
元回将那晚的场面,讲述得更详细了些,用手指着,从一处到另一处。
“王妃是从那里下了马车,一步步后退到了崖边,站在了那块巨石上,穿得很单薄,没有哭闹,没有喊叫,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元回觉得那天晚上,王妃没有哭的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绝望,平静得像死去一样。
陈玄嗣闭了闭
眼,眼前都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踉跄着步伐,几次险些摔倒,浑身颤抖着站在了崖边,那双惯来笑着的杏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那样平静又绝望地看着他。
这比亲眼看着,她跳下悬崖,还要残忍。
连记忆中的最后一面,都不是她怨恨地咒骂着他,恨他让他去死。
而是生辰那日,她乖巧地待在他的怀里,声音轻轻地,祝他生辰快乐。
够狠。
“她死之前,说了什么?”陈玄嗣看着元回,“说她恨我,恨不得我去死?”
元回望着陈玄嗣,缓缓低下了头。
陈玄嗣问:“没提我?”
元回摇了摇头,眼睛酸了下,喉间哽了几番,都有些说不出口。
如果王妃死之前,咒骂主子,怨恨主子,这样就会让主子好受一些罢。
可是,王妃那样温柔的人,哪怕已经心如死灰,被逼到绝望,都说不出一句伤人的话语。
“她问我,主子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说主子过得很好。”
元回顿了下,擡起了头,对上陈玄嗣的目光,他嗓音哑了下,甚至觉得残忍得说不出口:“听见主子过得好,她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地说——
“那太好了。”
帝王袖下的指尖,剧烈地颤了下。
元回声音哽了下,顿了顿,才望着面前的帝王,说出了口。
“她祝,陛下一定要幸福地活着,成为一代明君,恩泽流芳百世。”
话音落地的瞬间,元回可以清晰地看见,帝王身形踉跄了下,袖口下的双手开始不住地颤抖,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狼狈得失了所有分寸。
这比说一万句,伤人的话语,还要使人痛彻心扉。
陈玄嗣袖口下的手掌,一点点攥紧,她心如死灰地跳崖,却祝福他幸福地活下去?
“蔺玉明……你够狠。”
杀人诛心,也无过于此。
不远处,玄甲卫押着一个四五十上下的男人走上来。
陈玄嗣目光移过去,凝在这人的身上,他提步缓缓走过去。
闻茂手脚都被绑住,后背被猛地踹了一脚,膝盖扑通一声砸了下去,他正要转头怒骂,一擡头,对上了一双冰冷到可怖的双眼,卡在嘴里的咒骂,顿时变成了带着颤的话语,“陛,陛下……”
玄甲兵士拿着刀,抵在闻茂的脖子上,狠狠地往里压了压,丝丝血迹渗下来,闻茂动都不敢动,望着面前的男人,从心底生起了恐惧。
男人面上没有笑,一把抓着闻茂的头狠狠撞在了巨石上,坚硬的额头都撞出了凹陷,鲜血直流下来,惨叫声响彻了崖顶。
闻茂捂着额头蜷缩在地,什么家主的威风都没了,痛得浑身颤抖,他擡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忙开口辩解。
“陛下,陛下,是她自己要跳下去的,跟我跟闻家没有半分的关系,请陛下明鉴啊……”
陈玄嗣目光冷得可怖,随即他慢慢地笑了起来,拎着闻茂的领子,直提到悬崖边上。
半个身体都悬空出去,闻茂看着面前的无底深渊,吓得大口喘气,他哆嗦着嘴唇,后颈被死死地压着,濒临死亡的恐惧袭来。
“不要,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不想死?”
陈玄嗣蓦地笑了声,猛地一脚碾下去,一声惨叫之后,他提着闻茂的后颈扔在了一旁的地上,俯下了身体,目光阴森得瘆人。
“你杀了我的人,该怎么赔?谁给我还一个?”
那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小雀。
谁都赔不了。
闻茂拼命摇了摇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是她自己要跳下去的。我给过她机会的,是她自己不要,她非要去死……”
闻姜也被押了上来,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闻茂的惨状,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够无耻的。”
闻姜望着陈玄嗣,“我知道那晚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陈玄嗣松开闻茂,玄甲兵士立刻上前重新将闻茂押好。
闻姜低下头,声音平静:“闻茂帮玉明离开了驿站,备好了马车,还跟玉明说了一些话。”
说到这里,闻姜擡起了头:“闻茂告诉了玉明,蔺家被你灭了满门,她回京之后就会被你鸩杀,告诉了她——
“她是废棋了,是累赘,是你眼里最该死的人。”
“你知道玉明怎么说吗?”闻姜看着眼前男人骤变的神色,她神色竟多了几分畅快,甚至是怜悯,“她说太好了,她这个累赘,终于不会再拖累你了。”
“所以,现在这个累赘,真的不会再拖累你了,皇帝陛下。”
闻姜声音轻得像羽毛,但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眼前人的胸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闻姜看到这向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王,身形猛地晃了下,竟像是没站稳,踉跄了一步。
知道结发的妻子,原来活得这
么卑微,这么可怜,甚至没有渴求过他能给予她一点爱。
他也是害死她的凶手。
有什么比这还痛苦的吗?
可这些痛苦,恐怕都比不上,玉明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闻姜其实很难想象,那么柔弱那么善良,那么想要活下去的一个人,怎么会绝望到毫不犹豫地跳下万丈悬崖?
“她那时甚至还怀着孕,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什么?”
陈玄嗣盯着闻姜,那副向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闻姜忽地发出了一声笑,嘲讽至极的笑,笑出了泪,“你竟然不知道?”
“她怀孕了啊,有三个月了吧。”
闻姜擡头看着,这回看清楚了。
帝王那张阴冷到可怖的神情之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丝丝裂缝,那种比悲伤沈痛还要深重的——
竟是像痛苦一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