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76章 画屏乌

第76章 画屏乌

翌日, 徽州知府府上就迎来个意想不到的贵客,宋知府忙携着通判一同来接待萧校尉。

两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萧校尉怎么突然来拜访了, 手忙脚乱地准备一应事务接待。

当夷却是摆了摆手, 示意不必太过铺陈浪费:“我来此不过是有一件事要劳烦二位大人, 只是坐坐便走。”

张通判忙道:“这怎么称得上劳烦二字,校尉只吩咐便是,为大人解忧都是下官的分内之责。”

“这不敢当。”当夷微笑了笑,擡手指了指上方, “上面有位贵客,想来亲自一访松奉书院,就在这两日,还请两位大人同书院准备一下吧。”

说罢,当夷连一盏茶都没饮就起身离开了,徒留傻楞在原地的宋知府和张通判。

“你说,萧大人指的上面贵客,会是陛下吗?”张通判勉强找回了声音。

“八成是。”

张通判震惊的心神,终于回来了些许,他蹭地站起了身,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目光迸发出惊喜,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我们可要好好准备。”

宋知府心中却觉得不大对劲, 有些隐隐的不安:“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去松奉书院去瞧一瞧呢?”

张通判不以为意:“说不准就是萧校尉在陛下旁边美言了几句。陛下不知怎地正好来了徽州,就想顺便瞧一瞧这徽州第一书院的风采,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宋知府来回踱步了几下,松奉书院, 松奉书院,他怎么记得陆三郎好似就是在松奉书院?难道是上次陆三郎觊觎皇帝的人这事还没过?

不过这猜想宋知府没说出来,藏在了心底,提心吊胆着直到贵客亲临松奉书院的那日。

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陆三郎同众多学子一样,今日都起了个大早,着装整齐干净,早早地来了书院早诵。

不仅是学子,还有夫子都打扮得极为整洁,神色严肃地来授课。

他们都听闻了有贵客亲临的消息,上头一早就交代下来了,整个书院都严正以待。

从清晨一直等到了晌午,因为还没等到贵客过来,众多学子也就没有放了学堂去用膳,直坐在原处听着夫子授课,还不敢有丝毫懈怠。

遥遥的人声终于由远及近传来,学子们忙坐直听讲,一边又偷偷侧目去瞄外面出现的人影。

先出现的是松奉书院的山长,他笑眯眯地走在最前面介绍着,而后是徽州知府和徽州通判两人一左一右。

走在最中间的男人一身玄衣,身长八尺馀,相貌俊美得似天人,浑身气势强到令人不敢直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神色随意到放肆。

陆三郎一心低头看书,都没听到周围的同窗情不自禁的嘶声。

林夫子瞧见山长一行人,竟然朝这个方向走进来了,忙要停下讲课。

最中央的男人却擡手制止了他,随即走了下去随手翻看学子的课业,顿时学堂之内鸦雀无声。

学子们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生怕抽看课业抽到自己头上,目光都偷偷循着那玄衣男子移动。

他们都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了陆三郎的身边停下,拿起了陆三郎平日里的课业,同窗皆吸了口凉气。

陈玄嗣随手翻了翻,里面的论述都写得中规中矩,倒是诗文很出彩,写得全是情情爱爱。

“是个痴情种子。”陈玄嗣扔回去。

陆三郎楞着接过了课业,擡头的瞬间彻底傻在了原地,张了张嘴,又转头瞧了一眼,同窗全都盯着他。

山长忙走过来,硬着头皮道:“我们书院全面培养,也培养才情,这个三郎平日里还是很勤奋刻苦的。”

陈玄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山长却是头皮发麻,忙躬身引着人走了出去。

陆三郎还傻傻地张着嘴,身边的同窗瞧见这模样,拿书扣在陆三郎肩膀上,笑了起来:“吓傻了?”

陆三郎这才回过神,忙抓住身旁同窗的肩膀问:“方才那人是谁?”

同窗嘻嘻地笑道:“三郎,你莫不是傻了?今日不是接待贵客?听说可是个厉害人物儿,是盛京来的大人。”

陆三郎紧握着书卷,脑子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方才那人分明就是玉明姑娘的前夫啊。那人竟是盛京来的大官?这么年轻的大官?

山长恭送走了贵人之后,回想起方才那句话,脸色霎时变了,这怎么听也不像是夸人的话。

这个陆三郎平日里出岔子就算了,这种时候还让人逮了个正着。

宋知府也看到了先前那一幕,登时都反应了过来。这哪里是皇帝要赏识松奉书院,恐怕是那个楞头青又做了什么,惹了皇帝不快!

瞥见山长脸色也不大好,宋知府只能又提点了一句。

“管教一下这些学子,莫要整日想着小情小爱,抓紧专心读书罢。”

山长忙点头。

隔日山

长就亲自去了趟陆家,好生提了一番这回事,陆二夫人和陆二老爷脸色皆是很不好。

山长一走,陆二老爷直接抄起了家法,陆二夫人也没拦。顿时木杖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玉明碰巧与九娘相约,刚到陆府下马车进了府邸,就见九娘哭得满脸是泪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玉明的腿哭喊:“玉明姑姑,你去劝一劝阿爹阿娘罢,让他们不要打死哥哥了。”

按理来说,玉明实在不便多管别人的家事,但看着九娘哭成这样,想来此事已十分严重了。

玉明走进去之时,陆二老爷才堪堪放下家法,随即叫了小厮去把陆三郎给擡回屋子。

“我看山长说得对,整日不思正事不读圣贤书是要做什么?你回去好生反思一番,安生就在家中读书罢。”

陆二老爷还是收了手的,只是让陆三郎吃了些皮外伤,并未伤到内里,但瞧着还是极为骇人。

玉明瞧见的时候,都忍不住捂住了嘴,陆二夫人神情严肃,看见玉明来了才稍稍缓和了神色。

“这,这是怎么了?为何好端端地要上家法?”玉明问。

陆二夫人道:“还不是这个孽障整日不思正事让山长逮了个正着,还偏偏是在京中贵人亲临书院的时候,惹出了这么大的个岔子。”

“出了什么岔子?”

陆二夫人拿出一沓课业:“你看看论述不做几篇,净在作这些谈情说爱的词赋,被京中来的大官瞧见了。莫说山长生气了,我的脸子也挂不过去啊。”

玉明翻看了一下,确实是写了些关于情爱的诗词,这事说大倒也不大,写这些诗词的人又不在少数。

只怕是因为被上面的人严厉批评了,所以才会闹成这幅样子。

陆三郎方才的惨状,是有些过了。

隐隐的不对劲浮上心头。

怎么这京中来的大官好巧不巧去了松奉书院,这么凑巧地翻看了陆三郎的课业,而且还对这诗词发作了。

没敢再多留,玉明即刻起了身,去回了自己院子的隔壁寻当夷问此事。

当夷倒是没多想,直接全盘托出了:“陛下去了松奉书院视察,顺便翻看了陆三郎的课业,其他也没做什么。”

原来真的是他。

玉明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冷静地坐了片刻,开始收拾东西,决定去彩云那里暂住一阵子。

回来看到门口停着马车的时候,陈玄嗣就隐隐察觉出不大对劲,再一走进院门,就看见她已收拾好了东西,一副要彻底离开的样子,他顿时脸色变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牵着狗绳的腕子。

“你要走?”

玉明轻声应:“嗯。”

说完也没理他,玉明拨开他的手,牵着糖包就往外走,陈玄嗣直接拽过她的胳膊将人拉了回来:“去哪儿?”

玉明擡头看他:“没你的地方。你别来找我了,我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你闹什么脾气?”陈玄嗣胸口剧烈起伏,冷冷地盯着她,一而再再而三,闹个没完了。

玉明深深呼吸,丝毫没有低头:“你别这么对我说话,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

她说的自由,就是去没他的地方,这就叫她说的自由?

陈玄嗣目光彻底沈了下来,攥着她胳膊的手越来越紧,扳过她的脸蛋,紧紧地盯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分开,蔺玉明,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一直纵容你。”

玉明用力拍开他的手:“你纵容什么了?背后耍些手段欺负人吗?陈玄嗣,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欺负谁了?”陈玄嗣气得冷笑。

“陆三郎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你不敢承认吗?”玉明望着他。

陈玄嗣侧过头笑了笑,忽然松开了玉明,神色平静下来:“你是说陆三郎挨了家法的事情?”

“他被打得去了半条命。”玉明道。

“玉明,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劣了,我的确没做什么。”

陈玄嗣回望过去,语气柔和下来,“他挨家法是他自找的,如果他自己做得没错,为什么会挨打?你也不能事事都怪到我头上来吧。”

说着男人伸手想把人揽回怀里,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

玉明不像从前那么傻了,傻得几句话就会被他蒙混过去。

“你堂堂一个皇帝,还需要做什么吗?你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甚至都不需要说话,就掌控了底下人的生死。下面的人不都是看着你的脸色行事吗?”

陈玄嗣脸色变了下,没有说话。

玉明又想起陆二夫人紧皱的眉头,陆二老爷板着的脸。陆二夫人于她有恩啊,何苦要受这样的担惊受怕。

陆三郎是犯了错,但至于被打成那幅模样吗?而这番打根本就是不得不打,要打给山长,打给知府,打给通判,打给陈玄嗣看!

玉明咬着牙看他:“你好端端地行视书院,特意翻看陆三郎的课业,你敢说没有掺杂一丝

私心吗?”

现在还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人死了都与他无关。当她那么好骗吗?

事已至此,陈玄嗣也不装了。

“我是掺杂了私心又如何?”陈玄嗣眼神冷下来,“被打死都是他活该!”

陆三郎明明知道她有夫婿,还不肯死心,反反覆覆在他忍耐的边缘横跳,当着他的面拉拉扯扯。

这种就算是什么好东西了?如果陆三郎不是陆家的人,早死了一万次了。

她还三番两次为那个见鬼的破小子说话,为了那个破小子跟他闹。

玉明同他说不下去了,他这个人同从前一样的肆意妄为。

“我们暂时分开冷静一下吧。”

她转身牵着糖包就往外走,刚走出两步就被人扯进了怀里。

陈玄嗣钳住她的下颌,吻了下来,被咬破了嘴唇,还要掐着她的脖子,继续亲,揽在她腰上的双手越来越用力,恨不得把人融进骨肉里,玉明觉得自己要断气了,狠咬了他一下。

“想着跟我分开了,立刻就去找那个陆三郎?”

陈玄嗣抹了下嘴,手上都是血,他丝毫不觉疼,不在意地笑了笑,“他给你灌了迷魂汤?我哪点比不上他?他也像我这样亲你了?”

玉明擦了擦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杏眼雾蒙蒙的,含泪怒瞪着:“随你怎么想,我就是跟他在一起,也跟你没关系。”

腰上的大掌骤然用力,玉明被扳过了脸,他掐着她的后颈亲了下来,玉明嘴巴被亲肿了都推不开他。

玉明气哭了。

陈玄嗣终于松开了手,左脸挨了一巴掌。不重,根本没力。

玉明眼里含着泪,委屈又愤怒:“我们分开吧,我不要你了。”

“你以为我会再三地纵容你?”陈玄嗣声音很冷,“好啊,分开就分开。”

玉明深深呼吸,抓起狗绳,拉着糖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玄嗣没再追上去。

彩云看到玉明过来时,瞧见这哭得满脸是泪的模样,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把人给带进了屋里。

“怎么了这是?”

玉明摇摇头,擦干眼泪:“没事,就是同他吵了一架,暂时分开了。”

彩云陪着玉明去洗了澡,擦干头发坐在了榻上说话,问清前因后果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陆三郎挑衅到普通人头上也就罢了,可小姐你的夫君毕竟是皇帝,哪容得下这种事情的发生。像皇帝这种上位者行事,哪里需要顾忌底下人的生死。”

彩云慨叹道。

玉明也早在那些年的宅院里,看尽了上位者毫不留情地生杀予夺。可这毕竟是于她有恩,处处照拂她的陆家。

彩云也理解玉明的想法,陆家对于玉明毕竟是不一样的。

皇帝再怎么行事,也该顾忌着救命的恩情。做事太肆无忌惮了,说话也不知道软和一点。

但可能作为皇帝,能为玉明改变到这份儿上,已经不容易了。至少不是直接杀了陆三郎,而是给了顿家法。

“我看皇帝这次是真的恼了,他若是不来找你,小姐你要回去找他吗?”

彩云想,虽然向皇帝低头是正常的事,但就这么回去还是有点憋屈。

而且从前的那些伤害,都还像刺儿一样的别在心里呢,所以玉明才会那样的不信任他,迟迟地不肯回宫。

玉明吸了吸鼻子,郑重道:“我不会回去找他的,没有他,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彩云眉开眼笑:“这就对了,这就叫拿得起放得下。”

那头,陈玄嗣批奏折直到深夜,茶水换了一盏又一盏,当夷侍立在一旁没说话。

“隔壁回来人了吗?”陈玄嗣问。

当夷冷汗冒了出来:“没有。”

又批了几本奏折,陈玄嗣朱笔都握不住了,看了眼滴漏,蹭地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当夷瞥了眼奏折,上折子的大臣真是倒了大霉,挨了一顿臭骂。他的皮顿时也紧了起来,心头一阵苦哈哈。

他现在唯一盼着的就是陛下感情顺利,千万不要跟那位吵架了,赶紧和好算了。男人么,跟妻子低个头怎么了。

陈玄嗣走到了隔壁去,里面黑漆漆一片,他走进屋子里,也是满目冷清。

好得很,简直好得很。

她反正是一点都不念着他,一点都不会回来找他的。

当夷看着主子此刻的脸色,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恨不得立刻同元回换过来,他想回盛京去,天天守城门楼子都比在这儿强。

“你说她心里有朕吗?”

当夷哪儿懂这个,他又没有娶妻。

但他想王妃从前都狠了心跳下山崖,伤得应该是很深的。

陛下如今又是这么一副放不下的模样,不如就多服几次软好了。

当夷又想了下,陛下也是个要强的性子,从前哪里低过头,如今也是破了格一次又一次服软。这回

再向王妃低头是不是触到了底线?犹豫了半晌,当夷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陈玄嗣留在这里没走了,夜里就在这里歇下,可根本睡不着,这里处处都是她的气息。

睁着眼睛直到了天亮,陈玄嗣看着满桌的菜肴,连一口也没动,又让人撤下了,命当夷把奏折都搬过来,他就在这里批起了奏折。

当夷瞧着主子这模样,都拿不准这到底是放下还是没放下,又不敢随便说什么让陛下服个软的话。

陈玄嗣看着奏折上的字,根本看不进去,擡头瞥了当夷一眼,当夷有些没明白这眼神。

“她现在在哪里?”陈玄嗣问。

当夷舒了口气,幸好这个他提早就打探清楚了:“回禀陛下,同彩云姑娘住在一处。”

陈玄嗣嗯了一声。

随即又没话了。

当夷觑着主子的脸色,试探着开了口:“陛下,不如去把王妃接回来?”

陈玄嗣擡起头看他,看得当夷忐忑起来,心里七上八下,这是说错话了?

男人站起了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来,按了按左肩的伤口。

他目光微亮:“你去找她,说朕要病死了,求她来见朕一面。”

当夷看了眼皇帝左肩,心下一阵无语,就那点儿伤口,从前战场上受得比这多了去了,而且都快愈合了。

“要记得说得惨一点。”皇帝嘱咐。

当夷只能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