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77章 断虹雨

第77章 断虹雨

彩云所居之处僻静清幽, 四下正是无人,当夷站在门口,理了理衣襟, 深深呼吸几回, 将想好的说辞在脑海里过了好几遍, 正要敲门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彩云叉着腰看了当夷一眼,不用问也知道是找谁的,回头呼喊了声。

玉明正在院子里喂糖包, 闻声起身看了过来,顿时眉心轻蹙了下。

当夷是陈玄嗣的心腹,他到这里来,很大可能又是陈玄嗣的意思。

玉明暂时还不想回去,正好糖包也喂饱了,她拍拍糖包的头,牵着狗绳往外走,越过当夷的时候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当夷忙上前一步拦下人:“殿下不如回去瞧瞧,陛下……”

话还没说完, 就被轻声打断了,糖包冲着来人警惕地重重喘气, 玉明一边伸手安抚糖包, 一边对着当夷开了口:“如果是关于他的话, 我就不听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当夷心下一苦, 他真是两头难,一看这就不像消气了的样子, 主子还非要让他过来请王妃回去,这分明不是在为难他吗?

玉明也体会当夷的难处,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玉明没有为难当夷的意思,但也不会答应回去。

“你只回去说,是我不愿意。”

说罢玉明牵着糖包,就要走了,当夷一看这情境,也豁出去了,狠掐了把掌心,眼圈蕴出红色。

“陛下,他病重了……”

玉明握着狗绳的手一顿,当夷拉过了狗绳,心下舒了一口气,急急地接着道:“马车就候在外面,下官带殿下回去探望陛下。”

他病重了?担忧刚浮上心头,转瞬间就被隐隐的怀疑取代,玉明不过才走了三日,那个时候他瞧着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病重了?

更何况他身体向来康健,玉明想了半天,都想不到他会得什么病,突然就倒下了。

玉明拿回狗绳,盯着当夷:“如果他病了,就去看太医,我不会治病。”

糖包也应景地汪汪叫了两声。

当夷眼见玉明又要走,忙拦住不让人走,抹了一把脸,眼圈逼得更红了些:“陛下他就是不愿意看太医,所以这才把病拖重了。”

“王妃殿下还记得陛下匆匆赶回来的那日吗?其实当时路上遇了山匪,陛下左肩中了流箭,后来也一直没有处理。”

当夷道,“陛下自从殿下离去后,就又是独自饮酒,又是淋雨,还不肯用膳,发烧晕过去了。可一醒来就又要去批奏折,太医给开的药也不吃。王妃殿下,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殿下就去劝一劝吧。”

玉明蓦地想起前两日,确实看到他里衣之下的左肩有些不大对劲,她当时问过,被他插科打诨混过去了,原来是早就受了伤?

当夷一看好像有戏,忙趁热打铁接着说:“陛下如今还躺在床上,高热不退,人都烧迷糊了,嘴里一直叫着殿下的名字。谁都不让碰,左肩血都渗出来了,就是不吃药,不处理伤口。再这样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殿下就去瞧一眼吧。”

瞧见当夷发红的眼眶,满面忧虑的神情,玉明这下是真的不得不信了,心头瞬间绞紧,这个混蛋究竟要做什么?真的不要命了?

匆忙将糖包托付给彩云,玉明连忙跟着当夷回府邸。当夷一边暗暗跟下属打手势,让人快马回去传讯,一边扶着玉明上了马车。

推开隔扇门,一走进里间,玉明就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男人。

他侧头枕着,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额上冒着汗,双目微阖,眼睫落下阴影,轮廓愈发深邃。浑身的气势都褪去了,显得安静又可怜。

玉明哪儿见过,这人这么虚弱的模样,顿时眼里冒出了泪,慌张地去摸他的额头,是在发烫。

男人像是才转醒,看见她之后,眼里亮起微微的光芒:“玉明,你回来了?朕不是在做梦吧?”

玉明哽咽着抱住了眼前人,哭得满脸是泪:“你是不是疯了?又是吃酒,又是淋雨,还不看太医。”

被心心念念的人主动抱上了,还看着她这样地关心他,陈玄嗣觉得从来没有哪刻这么幸福过。

“玉明,是朕惹了你生气,朕以为你再也不要朕了……”他望着她。

“我要你的,你别折腾自己了,该看太医了吧。”玉明松开他,连脸上的泪也顾不上擦,忙要起身去请太医,手腕却被拽住,拉回了他的怀里。

他的头垂在她的颈窝,声音低哑:“只要你陪着,我就不难受了。”

“那也不行,怎么能不看病呢?”

玉明刚推开他,又被抱了回去,陈玄嗣道:“太医待会儿就来,让我先抱一会儿,我就好多了。”

玉明没有挣扎了,任由他抱着。

馀光瞥见当夷还站在门口,陈玄嗣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速速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了。

当夷无语地看了眼,转身去请太医了,既然要做戏,一定要做得全套一点,若是被发现了,可

就惨了。

陈玄嗣低头循着人的唇,就深深浅浅地吻了下来,玉明迟疑半晌,缓缓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脖颈,抱住眼前毛茸茸的脑袋,这么丁点的回应,让他的呼吸粗重起来。

半晌过后,陈玄嗣蓦然停下,抱着怀里的人,头埋在她肩上,深深地呼吸了几回,勉强缓了下来。

拥着怀里这团软玉温香,男人这几天积蓄的怨气都消解了,当夷这回做得还真是不错。

玉明觉出不对劲来,他这么有精气神,除了有点烫,怎么也不像是大病的样子。而且一路守卫的侍从,侍候的仆婢没有丝毫担忧紧张模样。

她从他怀里分开,擡头望着他,伸手去解他左肩的布条:“我看看你伤口怎么样了。”

陈玄嗣忙拦住她的手,低头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让太医来看吧,你只要陪着我,我就高兴了。”

玉明没说话,只点点头。

太医正好进来了,陈玄嗣还有些恋恋不舍地握了握玉明的手,玉明走出去之前,拿起了太医那里的脉案。

门外还候着几个太医,玉明翻开脉案,轻声问:“陛下的伤势如何?”

太医本想照着萧校尉方才说的,编几句话,却突然看见玉明手里拿着的脉案,顿时心里凉了。

“这,这个……”

“日日脉象平稳,伤口愈合良好,今日突然就这么严重了?”玉明问。

太医冷汗都冒出来了。

玉明也不为难他们,转身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太医看着陈玄嗣左肩几乎快愈合的伤口,正想着说辞,却见玉明进来了,惊得霎时起了身。

“劳烦大人先退下。”玉明道。

太医如蒙大赦,忙不叠退出去。

“这就是所谓的伤重?”

玉明紧紧地抿着唇,看了眼他左肩的伤口,将脉案放在桌案上,“下次做戏做全套一点!”

陈玄嗣瞧着玉明的神情,连忙起身下了榻拉着人的胳膊,想把人抱在怀里,却被人用力推开。

“别碰我,大骗子。”

玉明怒视着他,胸口气得剧烈起伏,甩开他的手,“别跟上来。”

当夷眼睁睁看着玉明摔门走了,再回头一看,主子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当夷顿时心下一苦。

这叫什么事儿啊,完了,彻底把人给惹恼了,这下可怎么哄回来?

当夷叹口气,走上前安慰道:“陛下,这事确实是做得不对,王妃殿下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陛下不如诚心道个歉认个错。”

当夷现在是看明白了,陛下这是被吃得死死的,早些服软算了。

陈玄嗣忽地笑了起来,抽出了匕首,当夷正纳闷着,只见一刀就捅在了左肩原来伤口的位置。

“陛下!这是做什么?”

当夷忙扑上前帮忙按住伤口,陈玄嗣像是丝毫不觉疼痛,把手里的匕首拿帕子擦干净,随意地笑了笑。

“现在去找她,说朕真的病重了。”

当夷张了张嘴,陈玄嗣瞥他:“磨蹭什么?现在,立刻,去找。”

当夷看了眼伤口,又擡头对上陈玄嗣不容违逆的目光,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咬牙就追了出去。

太医幸好都还没走,都要即刻上前止血包扎,却被陈玄嗣一手挥开。

男人就拿了块干净的帕子,随意地按在左肩,坐在椅子上等人回来。

太医在旁边看得心都要急死了,终于有人忍不住道:“陛下,让臣等先给您处理了伤口罢。”

“怕什么?朕死不了。”陈玄嗣不耐烦地擡起眼皮,“都退下。”

当夷回来的时候,头都不敢擡,陈玄嗣瞥了眼他身后:“人呢?”

当夷心里是一阵苦,王妃被骗了第一回,哪儿还能信第二回?就算是真的伤重了,都不肯信了。

陈玄嗣脸色阴沈下来,当夷什么也说不了,只能帮着草草包了伤口。

当看到元回千里迢迢从盛京赶过来的时候,当夷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拍拍元回的肩膀,以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当即启程回了盛京。

元回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可见到主子的时候,吃了一大惊。

皇帝玄色外衫敞开着,鲜血隐隐从白色的里衣下渗出来,他就坐在桌案前批着奏折,脚边是歪七倒八空荡的酒壶,脸色极其不好。

“陪我喝一杯?”陈玄嗣擡眼。

元回接过酒壶,倒下一盏,在陈玄嗣的示意下,坐在了桌案对面。

“陛下,您这是何苦呢?”元回问。

男人靠着椅背,搭在扶手上,摆了摆手,一口将酒饮尽,垂下了头。

“这么久了,朕都病得要死了,她都不肯再来看朕一眼,她的心是真的够狠,她简直铁石心肠。”

陈玄嗣忽然又擡起头,“她就没一句话带给朕?连一句关心都没有?朕去找她了,可她连彩云家都不住了,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元回没见过主子醉成这样,想试着夺过酒

盏,却被一把推开,皇帝扶着额角站起了身,酒盏咣当一声砸在墙上,层层碎裂开来。

陈玄嗣揪起元回的衣襟,声音又低下来:“现在去找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去帮朕查,她现在在哪里?”

看着皇帝泛红的眼眶,眼下的青黑,皱巴巴的衣裳,元回深深叹了口气,应了声是,陈玄嗣终于松开手。

元回刚一转身,陈玄嗣却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倒了下去。

元回忙扶着人去躺下,又去请了太医来看。

陈玄嗣这回是真的病重,旧伤未愈,自己添了道新伤,又是淋雨,又是饮酒,躺在床上高热不退,连喝了几天药都还没有好转。

倒是一语成谶。

“你说她到底喜不喜欢朕?是不是都是朕的一厢情愿?”陈玄嗣问。

元回实在看不下去了,将药碗端过来:“陛下,您要拿得起,放得下,没了王妃殿下,您也要好好生活啊。”

“放得下?”

陈玄嗣没拿药碗,只幽幽地冷笑了两声,“朕怎么放得下?朕第一回给人低声下气地道歉,第一回将人伺候得周周全全,还为了人下厨房。”

元回听这话都惊得张了张嘴,他不过才一阵没见,主子这么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做到了这份上?

难怪当夷那么一副神情,又是见怪不怪,又是让他自求多福的目光。

“朕是曾经伤害她极深,可朕做的这些,她难道真的就视而不见吗?”陈玄嗣闭了闭眼,蓦地睁开,双目泛上了红,“她总不能一点都不在意吧。”

元回望着皇帝,都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主子,王妃现在过得很好,还同人一起去了温泉山庄泡温泉。

其实不用元回说,陈玄嗣都知道她一定过得很好。

她那么个会生活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元回叹气:“王妃在温泉山庄。”

好,好得很,他病得要死了,她竟还在泡温泉。

陈玄嗣从床上起身,披上外衫,根本没管元回的呼喊,骑了匹马径直往温泉山庄而去。

最近温泉山庄没什么人,陈玄嗣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玉明所居之处,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后,终于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同身边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一副泡罢温泉后湿漉漉又餍足的幸福模样。

瞧见门口杵着的人影时,玉明被吓了一大跳,再一看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玉明刚想说话,又想起上回就被他骗了,顿时心又硬了起来。

刚要绕过他进门,玉明被他从背后抱住,胸贴着背,他抱得极紧,玉明刚想拍他的手,却感受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炙热体温,头埋在她颈间。

“你真不管我的死活?”

玉明心硬起来:“你以为我还会信?我不是傻子,任你来回骗。既然你来了,那我们也正好说清楚。”

“这几天我认真想过了,我们还是不太适合,分开比较好……”

玉明话没说完,门被踹开,她被拉进房间里,后背碰在冰冷的墙上,炙热的气息吻下来,带着疯狂,他噬咬着她的唇舌,压在头顶的双手从艰难的挣扎到最后无力顺从。

他忽然松开了手,头沈沈地压在了她柔软的肩膀,湿润的沾湿颈侧。

“只是骗了你一次,就要被你否定所有先前为你做的事情吗?蔺玉明,你能不能不要折磨我了,我真的要被你折磨死了。”

玉明眼睛也湿润了,他这些日子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不是被他骗这一回就要否定他的一切。

只是她始终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先前他造成的太多伤害,让她没有办法轻易地再交付信任。

“从前你拿许夫子,拿林表兄威胁逼迫我,又强行要了我,囚禁我,控制我的一切……”玉明垂下了头,“我承认现在对你太苛刻了,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去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陈玄嗣呼吸一颤,因为发热而滚烫的身体从内里又开始发冷。

玉明轻轻推开了他:“所以我才迟迟不愿意同你回宫,因为我害怕,因为我还没有全心相信你,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真的放下。”

“所以,”玉明擡头看他,“我们还是分开吧,我不想伤害你了。”

陈玄嗣后退了一步,玉明没擦眼角的泪,也许他们之间,真的到此为止了,这也算是好的结局了吧。

玉明没有再看他,拨开他的手,转身向外走去的瞬间,深深地被他从背后按进怀里。

“你说分开,好,分开也行,偶尔见一面总可以吧。”陈玄嗣道。

这样藕断丝连,有什么意义呢?

玉明轻轻呼吸,委婉拒绝:“如果我们都各自成婚了呢?”

陈玄嗣一想到这种可能,恨不得提着刀就砍了她的夫婿,她嫁一个,他就杀一个。

可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她肯定又会生气了。

“没有关系。”男人扳过她的身体,握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双眼,“我不成婚,我不破坏你的

婚事,我就偶尔见你一面,没有关系的吧。”

玉明虽然没有打算再婚,但听见这话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你想什么呢?”

陈玄嗣道:“没关系的,我不破坏你们,你就偶尔见见我,不要一直拒绝着见我就行。”

“你,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

陈玄嗣捧起她的脸,望进她的双眼,他眼睛一片红血丝。

“我不答应,你死了这条心吧。”

玉明挣开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地面突然开始地动山摇,玉明根本站不稳,整个人撞在墙上,摔在了地上,墙体地面都开始剧烈晃动,甚至出现了裂缝。

门外响起惊慌的呼喊声:“地动了,地动了——”

整个墙体都坍塌下来。

“玉明——”

他扑了过来,将她整个严严实实的,压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玉明看到了他溅上鲜血的侧脸。

“陈玄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