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烟景绿
第78章 烟景绿
徽州地动的消息, 被快马加鞭地一路传送回了盛京。
皇帝迟迟不露面,内阁和司礼监拟票批红,太后出面暂且主持了大局, 从邻近的州县调了大批官兵前往救援, 朝廷也急派人前往赈灾。
而元回正领着玄甲卫, 在温泉山庄一带进行没日没夜地搜寻。
山庄本身并不算占地广阔,但背靠山体,大片山体倒塌覆盖,房屋建筑已彻底毁坏, 搜寻更是难上加难。
在倒压的房屋之下,还算硬挺的房梁撑起了小片的空间,周围所有已是破败不堪,积压的灰尘还在缓缓浮动。
微微的光线射进来,玉明感到了嘴唇的湿润,下意识抿着唇汲取,男人的嗤的一声轻笑响起。
“没受什么伤,昏了一夜,都日上三竿了,还不醒?是不是在装睡?”
“没有在装睡。”玉明下意识开口。
男人擡手扯了扯小人的脸蛋:“那还不睁眼?”
熟悉的力道, 熟悉的声音,玉明终于睁开了眼, 先是一片模糊, 随即渐渐清晰起来。
房梁半截插进土里, 满目的木屑尘土,折断的桌案, 瓷片破碎了一地。
男人背靠断梁,左腿屈曲, 右腿伸展出去,血痕凝固从眼角到下颌,他懒懒地垂着眼,一手随意将她往怀里揽。
玉明脸撞在结实的腰腹上,炙热而浓烈的气息顿时吓了玉明一跳。
她忙爬起了身,空间太逼仄了,还没站起来,头撞上了断掉的房梁,痛得玉明眼里立刻冒出了泪,一个没扶稳当,膝盖翻跪在了泥灰里,脸也沾上了灰,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的。
陈玄嗣瞧见她这蠢样子就想笑,把人整个都捞起来,一边拍她衣裙的灰,一边压在自己怀里:“小祖宗,安生点行不行?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知道的,我不乱动了。”
玉明抿了抿唇,擡头回望他,垂下头安静地靠过去,不再动了。
这么乖巧安分,看得男人又心疼起来,大掌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批评你的意思,你想动就动吧,别撞到自个儿就行。”
他真的比从前温柔了很多。
玉明擡起头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地动前他好像扑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他会不会受伤了?
这么想着,玉明连忙去摸他的背,刚碰上他的背,被大掌捉了回去,男人挑眉笑了起来:“做什么?动手动脚,跟我耍起流氓来了?”
他耍的流氓还少吗?老吃她豆腐他怎么不说呢?玉明憋着一股气,一手锤在他肩上,气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话刚说出口,玉明就发觉不对,她又不是要吃他的豆腐,还没收回手,陈玄嗣皱着眉头,反握住玉明的手。
“你这是要打死我?让你摸行了吧,别摸背了,摸腰,任你摸。”
说着陈玄嗣带着她的手,去伸进他的衣襟,沿着里面向下摸他的腰腹。
玉明刚还想去看他的肩,是不是真的被伤到了,就被他这番插科打诨,弄得脸唰得红了。
他身材很好,胸膛肌肉结实,明显的腰线沿着向下,腰窄而有力……
陈玄嗣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小人脸像冒蒸汽了一样,都做过这么多回了,怎么还跟没摸过似的害羞。
看来不考虑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对他的身体应该没什么意见。
“我很大方的,任你抱任你摸。”
玉明忙抽出手,声音都结巴了,恶狠狠地瞪他:“谁,谁要摸你了?你,你好厚的脸皮,是你抓着我的手去……”
陈玄嗣一擡眼,看见面前这双杏眼瞪得圆圆的,一副凶巴巴,又很没有威胁力的模样,就被可爱到了。
“你敢说你没享受?”他挑眉。
玉明更气了:“没有!你不许胡说了,再这样我就……”
“你就什么?”他笑。
“我就,不理你了,让你一个人自说自话,无聊死你。”
陈玄嗣笑了,抓她的手:“好可怕的威胁,我不敢胡说了,别不理我了。”
玉明更凶地看他。
两个人吵一阵,歇一阵,就到了晚上,夜里温度降了下来。
玉明本来是靠在他肩上的,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最后整个窝在了他的怀里,身体紧紧相贴,汲取着温度。
陈玄嗣没有睡,扒开衣衫看了下左肩,伤口红肿,在往外渗着血。背后的伤口也在痛,没有清洗,只是拿布草草地包了起来,恐怕也在渗血。
这样下去发热是迟早的事。
陈玄嗣看了眼周围,在玉明第一回昏迷的时候,他就去试着寻出路,但山体压下来了,堵得严严实实。
只能说庆幸还有缝隙通向外面,否则没水之前,他们可能先会窒息而死。
而且这次地动范围太大,房屋恐怕都毁坏得差不多了。
纵是元回带着大批人马来搜寻
,也未必找得到他们,即便找得到,压得太实,移开这些东西也要一段时间。
而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好冷。”怀里人呢喃着。
陈玄嗣把人往怀里揽紧了些,外衫解下盖在小人的身上,她像是得了温暖,整个人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伏在他的胸前。
玉明再醒来的时候,是被渴醒的。
没有吃的或许还能暂且撑一撑,可没有水是真的会死掉。
“渴了?”陈玄嗣瞧见她恹恹的神情,柔软红润的嘴唇也变得干燥苍白。
玉明抿着唇点点头,丧气地垂下了来:“没有水,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谁说没水?”陈玄嗣挑眉。
玉明眼里顿时迸发出惊喜,但瞬间又紧张起来:“还有多少?”
“怕什么?大半壶是有的。”
男人好笑地看着她,拿出腰间的水囊,一手撬开塞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来,张嘴。”
玉明问:“我自己喝可以吗?”
陈玄嗣笑着瞥她:“少废话了,来,我喂你还不行?”
玉明乖乖地张开了嘴,甘甜的水滋润了喉咙,只是一口便停下了。
眼见着男人收回了手,盖好了塞子,玉明忙道:“你也喝。”
“不喝水会死人的。”玉明认真道。
“知道。”
陈玄嗣应声,稍微侧过身,打开塞子对着水囊,仰起了头,喉咙没动,他盖了回去,将水囊放好。
玉明看着他喝了,这才放下心。
男人好笑地瞥她:“行了,你继续睡觉吧,要保持体力,就你这小身板,饿得了几天?”
玉明这才感觉出饿来,都饿过了劲儿,没感觉了,就是浑身没什么力气,玉明就这么昏昏沈沈睡了过去。
陈玄嗣又打开手边的水壶看了眼,只有一点微薄的底子,如果两个人喝,只够喝两天。
他靠着房梁,抱着怀里的人,缓缓闭上了眼。
第三日玉明醒来的时候,察觉到了陈玄嗣的不对劲,他身体很烫,玉明擡手去摸他的额头,是发烧了。
玉明有些慌了神,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发了烧可怎么办才好?
发了烧要喝药,或是拿水擦着降温,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但玉明知道发烧的人定是要多喝水的。
玉明刚拿起水囊的时候,觉得很轻巧,根本像没有多少水的样子。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连忙拔开塞子要喂给他。
陈玄嗣睁开了眼,按下她的手。
玉明一下子就急了:“要喝水的,你发烧了。”
“我喝过了,不用担心。”他说。
玉明半跪在地上,紧紧地盯着他,擡手又要去解他的衣裳,看他左肩的伤口,他怎么会突然发烧呢?
“干什么?”陈玄嗣一把按住玉明的手,忽地笑了声,“这种时候了,可别想这种事了,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没有,我是想看你的伤口!痛不痛?有没有发炎?”玉明急着道。
“我能有什么事?战场上受的伤比这多了去了。”陈玄嗣伸出大掌按在她发顶,“怕什么?怕我死了?”
玉明眼里泛出了水光。
男人倾身凑近,笑了起来,眉目间的倦意都在此刻散了,戏谑道:“还是怕跟我死在一起?”
玉明眼里的泪,硬生生被他给气得憋了回去,她咬着唇瞪他,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你,你能不能正经点?”
“放心。”
男人一手将人搂在怀里,好笑地捏她的脸蛋,“不会死的,你当我养了群吃干饭的?”
玉明眼睫还挂着泪,擡头看他,这张本来意气风发的俊脸,沾着尘灰和血迹,鬓发凌乱,却丝毫不减那双眸子的光。
他就简简单单坐在那里,却有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安定,好像只要有他在这里,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玄嗣擡手摸她的耳朵:“诶,听不听故事?”
玉明知道他这是在担心她,害怕她坚持不下去,可他都烧成这样了,玉明不能还不懂事,她摇摇头。
“我不听,你好好休息,好不好?想讲故事,可以等我们一起出去之后再讲给我听。”
“不行。”陈玄嗣道,“你必须听。”
玉明总能被他弄生气,他都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那还装模作样问什么?
瞧见她气鼓鼓的模样,男人又觉得好笑,倦怠的神色都褪去了,他揉她的脑袋,目光渐渐沈下来。
“从前有个人,他叫不高兴。”
玉明擡眼看他:“这个名字不好听,你换一个行不行?”
“他就叫这个,你怎么还让人改名呢?这么霸道?”男人睨她。
“好,不换就不换,好了吧。”玉明不说话了,继续静静地听故事。
陈玄嗣道:“不高兴有个母亲
,年轻的时候容貌艳绝四方,脾气也是硬得一绝,而且眼高于顶,却被个臭道士给抢回家了,臭道士贪恋她的美貌,将无数宝贵的东西送上,却始终得到冷眼相待,直到不高兴出生了。不高兴的母亲在日夜的相处中被打动了,臭道士却厌倦了她的硬脾气,爱上了另一个人。”
玉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顿了顿,逐渐攥紧了掌下的衣裳。
“不高兴的母亲从不低头,于是直到最后病死在床榻前,臭道士都没有再来看她一眼。不高兴觉得母亲病死得很蹊跷,偷偷请了人来瞧,原来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长年中毒而死,毒药就下在她日日服用的补汤里。”
陈玄嗣停顿片刻,“不高兴是个没有用的废物,他下定决心要为母亲报仇,可连自身都难保,他养的猫被人毒死了,他被下毒害过五次,骑射遇险两次,落水三次。”
“他的舅舅是威武的大将军,为了保护这个没用的东西,甘愿放弃手中的兵权,给不高兴换封王的称号和一个出京的机会。不高兴出京的那天,他的舅舅被迫自刎死在了别院。”
“不高兴上了战场打仗,两次险些丧命,三次被围困。他终于翻盘反败为胜,握上了兵权,统领了封地。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从前的地方,杀了所有害过他的人。可回头一看,却错失了这世上最后一个重要的人。”
失去的回不来,本该握紧的,却也错失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败者。
后背和左肩的伤口,都在剧烈的疼痛,身体越来越滚烫,浑身所有的力气都在说完的那刻抽干。
三天没有进滴水,陈玄嗣清楚的知道,他已经在强弩之末了。
可是他知道,这也是他死之前最后一次说出这些的机会。
陈玄嗣仰起了头,呼吸急促而短暂,声音哑得几乎再听不见,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他实现了年少的誓言,可他还是永远的不高兴。”
“他不应该叫不高兴,他不会永远叫不高兴的。”玉明哭着说。
看到她含泪的双眼,陈玄嗣很想擡手去擦她的泪,却发现连手都擡不起来,只能徒劳地放下。
玉明忽然反应过来:“你没喝水,是不是?”
不然不可能的,他这么厉害,这么康健的人,就算是发烧,怎么也不会比她倒下得更快。
什么故意要喂她水,什么骗她水还有很多,他还转过身去喝水,喝什么水?他根本就没喝一滴。
还有,他还有瞒着她的。
他的伤口。
一直插科打诨,蒙混过她的伤口。
玉明仓促地去扒他的衣裳,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阻拦她了,她看到了他的左肩,比先前还要重,还要深得可怕的伤口。
“不是已经愈合了吗?”玉明几乎崩溃了,摸他的脸,质问他。
可他闭上了眼,再也没了回应。
还有背后。
玉明翻不动他,可摸到了满手的鲜血,还有破碎的衣裳。
她仓促地去拿水囊,拔开塞子,她终于看到了里面,还剩一层水,足够一个人再撑两天。
两天,怎么也能等到救援了。
“你是不是算计好的?你疯了,是不是?你连命都不要了?”
玉明绷紧的心弦彻底断了。
他是要用他自己的命,给她铺一条活下去的路。
“混蛋,你这个大混蛋,大骗子!”
玉明崩溃地痛哭出来,拿起水囊,用力撬开他的嘴,往里面倒水,她不要这样独自,踩着他的肩膀活下去,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在喂第二口的时候,玉明的手腕被扼住了,男人艰难地睁开了眼。
“不要浪费在我身上,我已经伤重了,你喂水我也未必活得下来。”
他盯着她,“乖,听话,再坚持两天,只要两天,你就会活下去的。要好好的活着,听到了没有。”
“我不听你的!”玉明拨开他的手,还要喂水,却被死死地压了下来。
男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的青筋暴起,额头冒出了大汗,这让他脱水得更重,大口大口喘.息。
玉明还要挣扎,却对上了他几乎已经失去焦点的双眼,他望着她,擡手摸她的脸。
“玉明,跳崖的时候,痛不痛?”
陈玄嗣紧紧地抱住她,头埋在她的颈间,血混着泪流了下来。
“是我对不起你,我伤害了你,那些苦痛给你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我是该用馀生偿还的,可现在好像做不到了。我死了也好,就不会再缠着你,让你痛苦了。”
玉明哭得泣不成声:“陈玄嗣,你这个大骗子,你说过要一辈子缠着我,你说你永远不放手,你又骗我!”
她声音彻底哽咽下去:“没有你,我怎么会过得幸福?”
他眼前已经模糊不清,最后变得漆黑一片,生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划过,最终停在她的笑靥。
“玉明,你原谅我了没有?”
这是他最后想问的问题。
玉明哭着喊:“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你活着好不好?陈玄嗣,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没有了任何回答。
玉明将剩下所有的水,都喂给了他,不断叫他的名字,都再得不到一丝的回应。
微微的光亮,越来越大,玉明听到了人声,绝望的心再次燃起了火焰,她拼命地大喊起来,“有人,这里有人,求求你们了,快救人——”
直到嗓子都喊哑了。
埋在头顶的废墟,终于挪开。
元回一身的沧桑,身后的玄甲兵士也是满身尘土,可在看见里面的两人时,都激动得喊出了声。
“快救他,救他——”玉明哭喊。
玄甲军顿时飞速动作,加快了搬开废墟的行动,终于弄开了可以两人通过的口子,元回随着一起进来,将生死不知的男人移了出去。
备在一旁的太医连忙过来,几个人都上了马车,太医把着脉,侍从给人喂着水。
玉明抱着怀里的人,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仓促地去摸他的脸,低头将脸靠上去,又去握他的手。
“我们得救了,陈玄嗣,你不要死,再撑一撑好不好?”
太医神情越来越凝重,急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金针,连扎几针,都没有任何的反应,太医眉头紧皱起来。
“这恐怕……”
玉明心下一坠,再忍不住哭了出来,双手颤抖着,靠上他的脸,绝望至极都不肯死心。
“陈玄嗣,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原谅你了,我愿意和你回宫,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哭着,“你活下来,好不好?”
怀里人的手指,轻微地动了。
玉明没有错过这一瞬,她慌忙擡起头,像走到绝路时看见的一道光。
“他活着,他没死,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