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盛京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白日里是映面桃花人间春,可到了夜里冷风嗖嗖的让人直打寒颤。
更夫敲着手里的梆子迎着冷风打了个哈欠,刚拐进巷子里就被惊的闭上了嘴。
顾府门前四人擡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正往侧面的小门绕,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到个影儿并不真切。
昏黄的白纸灯笼挂在府门前随着风荡来荡去,在夜里越发瘆人,直到他们走近才瞧出是怎么回事。
更夫抹了把冷汗在心里禁不住骂了句娘,只见过死人往外擡的,这往院子里擡的还是头回见,着实让人吓一跳。
棺木才擡进了门,顾兰氏就被人扶着到了前院,锐利的目光往棺木上瞥了一眼,攥着帕子开始埋怨道:“怎么人都死了还往府里擡,仔细着冲了我儿犯了忌讳。”
顾府的下人们垂首在院里站定,顾老夫人向来是个不好相於的主,发问之下众人都默不作声。
桅儿跪在棺木旁,见到这些人的冷漠不免替自己的主子叫屈,控制不住的小声啜泣起来。
这压抑的哭声把顾家老太太吓的一颤,厌弃的瞪了眼跪在地上的桅儿,啐骂道:“哭什么哭,还嫌着不够晦气不成?大夜里的嚎什么丧,存心不让人安生。”
郁静娴飘在棺木上,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桅儿又看看了躺在棺材里的自己,轻轻的叹息起来。
活着不得婆母的待见,死了也依旧如此。
直到顾逸出现,众人的情绪才有些起伏,管事的先一步到了近前说道:“老爷,夫人过世太过突然,咱们也没来的及置办什么,不过明日一早必定都会料理妥当。”
顾逸皱着的眉头听完管家的保证后,才松了松,往棺木上凝了一眼。
她和顾逸一个是富家小姐,一个是寒门书生,就像戏本子里唱的那样小姐最终一定会嫁给书生。
可终究好景不长,小姐嫁给了书生后却成了下堂妻,顾逸扶摇直上后便开始厌弃她。
自那时起,她便再不是他患难真情的妻子,而是提醒他曾经出身寒微的心头刺,眼见着她的夫君一房又一房小妾纳进门来,她却成了悍妒的泼妇被赶了出去。
刚到破落荒芜的别院时,郁静娴整日以泪洗面,日子过的浑浑噩噩。
直到那日,她依在长椅上撑着病躯熬等了大半日,见着桅儿红着眼睛回来跪到自己面前说:“今儿是老爷纳妾的日子,不得空过来见您了......”
桅儿跪在她的脚边哭,而她却是笑了出来。
那一刻,郁静娴才彻彻底底的明白过来,再怎么怨怼也终是无用。
斯人凉薄,可惜八年的光阴就这样被蹉跎......
纵使已经放下,可见到顾逸时,郁静娴还是忍不住在想,眼前的人面貌一如往惜,白面玉冠,儒雅有礼,可心怎么能变化如此。
她正琢磨着出神,棺木突然晃动起来,下人们听从顾逸的指引将棺木擡到灵堂里方便明日宾客们祭奠。
郁静娴离不开棺材只能跟随着棺材一同飘进灵堂里,身后顾氏母子的话落入耳中......
顾兰氏年轻时也算是个端庄得体之人,只是终日过着苦寒的日子再高的心性也都磨没了,她下嫁给顾逸时带来的嫁妆让顾兰氏并不满意,人前人后的总能挑出一堆媳妇的不是来。
从前她敬她是长辈又不愿顾逸为难,不曾顶撞半分,可如今想来不管是谁大概都是不让顾兰氏中意的。
顾兰氏的一张碎嘴喋喋不休的念着,合不合时宜的话都没有遮掩的吐露出来。
顾逸眉头紧皱,母亲没个忌讳让他脸面上又有些挂不住,只得按捺性子安慰道:“母亲不必多虑,正妻过世哪有在别院发丧的道理,咱们顾家是清流人家,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惹人口舌非议。”
顾兰氏被儿子堵的哑口无言,也知自己失言,半晌过后,憋的脸色涨红,愤愤转身留下句:“你自己拿主意吧。”
四下寂静,只有桅儿跪在灵前的哭声断断续续的,门窗大敞,那两盏微弱的长明灯被风吹的忽明忽暗,桅儿惊呼一声赶紧用手护住火苗,生怕长明灯被吹灭。
郁静娴很想告诉她别哭,人都死了还要这长明灯有什么用,可话到嘴边时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只能跟在她身旁。
桅儿是她的陪嫁丫头,她撒手人寰只怕顾家也不会善待於她,顾逸对她尚且没有一丝夫妻情份,对待她的婢女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亮,顾府里的动静大了起来,小厮丫鬟们穿上素白的缟衣一拥而入的跪在灵堂里开始哭起来,桅儿哭了大半夜声音早已沙哑,这会再听这些下人们的哭喊声倒像是哭的比谁都伤心似的。
郁静娴就这样飘在半空中麻木的看了好一会,灵堂里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远处跪着的不知道是顾逸的第几房小妾,连面都没见过也都滥竽充数的跪在灵前哭的十分伤心。
郁静娴飘到她身边端详了好一会,这小妾虽是穿着缟衣可这妆容却是十分精致,金簪绾发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哭丧的。
恰好此时法华寺的法师们开始讼经,六个人坐在灵堂两侧如同六尊雕像,郁静娴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无趣。
“舅爷当心些。”
听到这两个这郁静娴感觉到自己魂都跟着颤了一下,难不成真的是郁子游来了?
她刚飘到门口就被冲进来的人径直穿了过去,待她反应过来时,就听见那人扑咚一声,跪在她灵前悲痛欲绝地吼嚷出一声:“二姐!”
郁子游哭的伤心,渗着血的额角磕在蒲团上,泪意滂沱。
“怎么伤着了?”
“子游?你看看我!我在这!”
郁静娴焦急的围在郁子游身边打转,内心五味杂陈。
郁子游从小便不与自己亲近,所以郁静娴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亲人,此时见着自己的胞弟如此伤心,郁静娴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惨。
顾逸从庭院外走进来,见状轻声问道:“舅爷这是怎么了?”
郁子游身旁的小厮立刻将人扶起,恭敬的回答道:“舅爷心急,方才下马时,不慎崴了脚磕在栓马的桩子上了。”
顾逸轻抿着唇关切道:“快去找个大夫看看可有大碍。”
“姐夫,”郁子游推开身边的人摇了摇头,伤心道:“从未听闻二姐身子有恙,怎么会走的这般突然?”
郁子游伤心口气难免带了些责问,听的顾逸心里不痛快起来。
顾逸擡头正对上灵堂上的牌位,移开视线后垂下眼,忿然道:“自从静娴嫁与我,郁家便像是要绝了亲情一般,静娴多次上门都被拒在门外,怎能叫她不忧思。”
“就连郁老夫人过世都不知会她一声......”
说到此处,顾逸轻叹一声便不再言语,恰到好处的空隙却让郁子游像是被人扇了巴掌似的,说不出话来。
“二姐是忧思太过,我......”
顾逸不愿多言此事,温热的手掌拍在郁子游的背上,温声安抚道:“此事与你无关,舅爷也莫要太过自责,静娴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舅爷如此。”
冲着管家打了个眼色,吩咐道:“来人,带舅爷下去休息。”
看着神色哀伤的郁子游默然点头,又跟着管家离开正院,郁静娴也跟着叹了口气。
“满口胡言!”郁静娴听着顾逸的谎话,心生怒意。
送走郁子游后,顾逸在灵柩前站定,他手中握着一枝木钗,那双清明透亮的眼晴微微红肿,看上去伤心无比,自是情深。
众人见顾逸如此伤情,哭声也都越发大了起来。
棺木上黑白分明的奠字看的顾逸眉心直跳,莫明的打了个寒颤,他半蹲在灵前,摩挲着里的钗子。
半晌后,挑了挑眉轻声嗤道:“一个穷酸的玩意儿罢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穷鬼送你的便宜货也值得你至死都戴着。”
郁静娴长睫轻颤,紧紧的盯着顾逸手中的木钗,心道“这不就是你送......”
猛然间她就忆起那日的光景,清俊温雅的叶瑾脸上带着笑意来找她,递上一封书信和锦盒,锦盒里装着的便是这支木钗,而那封信则是顾逸写给自己的。
她一直以为叶瑾只是替顾逸送过来的,从不曾有所怀疑,而那时的叶瑾也只是笑了笑,未作解释。
想到此处,郁静娴紧紧盯着顾逸,说不出的酸涩涌上心头。
刺啦一声,木钗被顾逸扔进火盆里,郁静娴急忙擡手去接,木钗从她的手中穿过落在火盆中。
火舌窜出火盆卷着钗子落下去,火星迸溅,顾逸面无表情的扔进一沓黄纸将火势压住,起身离开。
郁静娴垂眸看着红色的火光在自己面前慢慢散开,连成一片,最后又都化为灰烬。
仿佛这一世所有的不甘与纠结终都随着那支木钗一起烟消云散。
郁静娴心神一晃,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耳边传来的诵经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