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琵琶酒
第67章 琵琶酒
蝉鸣鼓噪着, 日光猛烈。
男人又问了一遍,声音很轻:“愿不愿意同我去庄子上坐一坐?”
见她始终沈默着,陈玄嗣目光沈了沈, 掌心攥紧又缓缓松开。
知道她一定会拒绝, 陈玄嗣清楚关于他的理由都无法打动她。
所以他又换了一个理由。
“那里方便等消息, 你可以早点收到彩云平安的消息,也能尽快见到她。”
说着陈玄嗣看她,等待她的回答。
玉明仰起头看他,眼里满是惊疑, 她从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从前从来都只是,通知她命令她强迫她,而如今竟然会这样,近乎低声下气地问她,愿不愿意。
感觉多年前的场景,在此刻颠倒。
好像曾经她也是这么求他的。
这样的小心翼翼。
曾经那么高傲的人,如今竟也用上了这个词。
隔着炙热的阳光,玉明看着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陈玄嗣。
玄色衣袍一角沾着尘灰,男人眼睛里泛着微微血丝, 下巴上甚至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眉目间满是疲倦落拓。
像是许久没有歇息好, 连日都在奔波劳累, 丝毫不覆意气风发。
他不是皇帝吗?过得不好吗?
玉明终于点头的瞬间, 男人目中闪动微微光芒,神情中的所有的疲倦好像都一扫而尽。
“庄子离这里不远, 环山绕水,比这里会凉快很多。”
陈玄嗣侧头看着她, 眉眼间带上了笑,伸手刚想揽过她的肩膀。
玉明往右挪一步,很轻地绕开了他触及的范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还请陛下自重。”
男人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凝滞了片刻后,他缓缓收了回去,衣袖下的手指慢慢握紧,胸口起伏几次。
他别过头,装作不在意:“好。”
玉明没再看他此刻的神情,从前是在他的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她已经是自由身了,没有必要再看他的脸色。
他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与她无关了。
走到马车前,陈玄嗣刚想伸手扶着她上去,却又在擡手的瞬间停住。
猜到她会躲开,男人又缓缓收回了手,望着她登上了马车。
马车里摆着冰鉴,凉风习习。
陈玄嗣擡手倒下两盏茶,放在桌案上,将一盏往她的方向推过来。
从前都是她为他倒茶,如今却是颠倒过来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陈玄嗣问。
玉明礼貌点头:“挺好的。”
陈玄嗣忽地笑了声,也是,没有他的困扰,她的日子应当十分悠闲自在,幸福得很吧。
看着她这么轻松幸福的生活,脸上总是满足而幸福的笑意,陈玄嗣的心中便生出扭曲的痛意。
可他过得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过得十分不好。
陈玄嗣向来是个自己过得不痛快,就会想方设法也让别人不痛快的人。
可此刻,明明他的不痛快都是来源于眼前这个人。
他却连说句狠话,都做不到。
上回见她,她说宁死都要离开。
若是再逼她,让她生出死的念头,哪天她趁着他不在,偷偷地死了,那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陈玄嗣望着眼前的小人,想要不顾一切把她抓回自己身边的强烈冲动,被男人克制着一点一点地压抑下来。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永远失去的痛苦。
哪怕她现在不在他身边,至少她还好好活着,不至于让他永远也找不到。
只要她没死就好。
反正他还有一辈子,同她慢慢磨。
从前是他手段太过强硬,今后他要软和的手段将她骗回身边。
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始终落过来,玉明侧过了头望着车窗,轻轻掀起一点帷裳向外看去。
一副不愿意同他说话的意味。
陈玄嗣端着茶盏,指腹在杯沿轻轻摩挲,他知道玉明唯一想听的是什么。
除了聊彩云,恐怕她没有任何话想同他说。
“陷害彩云的酒楼掌柜——”
陈玄嗣停顿片刻,果然看见小人的眼睛动了动,缓缓擡头看了过来。
男人望着她,轻笑了声:“他不过同吏部侍郎的侄子认识,借着这股势就狐假虎威了起来。”
说着陈玄嗣嗤笑了声,这么丁点的关系都倚仗起来了,还敢在这县城里横行霸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放心,她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听到这话,小人终于主动开口跟他说话了,她仰着小脸望他:“那大概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彩云?”
她就这么着急离开吗?
陈玄嗣目光沈了沈,随即笑了笑:“流程总得要走的,尽快放她出来,你先在我那里安心住一阵子。
”
玉明蹙了蹙眉心,但也没有拒绝这个安排,反正等彩云来了,她应该就可以和彩云一起走了。
他们之间已不是夫妻,只是曾经相识的陌生人而已。
他现在没有任何理由扣留她。
庄子就在近郊,风景园林优美,其内假山重叠,碧湖幽幽,的确是一处避暑胜地。
玉明在清风阁暂且住下。
陈玄嗣也不在这里久待,只是一同用罢膳食就离开。
玉明一开始不愿意与他一起用膳,可他总会在这时讲些彩云的事情,玉明也就没有拒绝了。
直到第五日的时候,玉明是真的有些想家了,糖包和糖豆临走前已经放到陆二夫人那里暂养,而彩云又迟迟见不上一面。
这里风景总是再好,也比不上自己那座小小的窝。
这日晚膳过后,玉明就表达了自己想要回家等彩云的意思。
陈玄嗣放下双箸,低头仔细地净了净手,拿帕子擦干后,才慢慢擡起了头看着她:“现在就回去吗?”
这才同他住了五日。
他才刚刚能睡个安稳觉,刚有一点她在身边的真切感,她就要走了?
玉明点头:“我想回家,想见糖包和糖豆。”
“而且,彩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被放出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瞧着她一字一句的逼问。
真是有恃无恐。
她清楚地在仗着他的喜欢。
可偏偏他还拿她没有办法。
男人闭了闭眼,神情恢覆平和。
“玉明,想见糖包糖豆,我马上就把它们接过来陪着你。”
陈玄嗣循循善诱,“这里会有专门的小厮照看它们,一定会照料得很好。你也很快就能见上彩云了。”
玉明闻言还是蹙了蹙眉心,轻轻地摇头:“我还是想回家,这里纵是再好,也不是我的家。”
陈玄嗣脸色变了下,险些支撑不住平静的神情。
他在这里啊,怎么就不算家?
胸口剧烈起伏几回,陈玄嗣慢慢地笑了笑,试着同她商量:“再住个三天,如何?”
玉明还是摇头。
陈玄嗣知道,今天若是不让她见到彩云,她是一定要离开了。
“今天先住在这里。”陈玄嗣瞧见她又要摇头,即刻补了一句,“我去催元回,让彩云今天就放出来,案子还没有结束,我这般已算是出格了。”
玉明不懂这样简单的案子,怎么会拖延了这么久,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与吏部侍郎扯上关系,可能是会麻烦一点。
她点头道了谢。
直到午后,玉明终于见到了彩云,彩云也是热泪盈眶,两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玉明忙去看彩云:“受伤了没有?”
“没有没有。”彩云忙道,“我过得很舒服呢,狱卒安排了个单独的房间,一应事物应有尽有,根本不像坐牢。”
玉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
陈玄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小人就站在亭子中,日光落在她细腻如玉的侧脸,脸上的笑容是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那么的真实又动人。
元回侧头看了一眼,主子眼里的孤独落寞都快溢出来了,几乎是看到幸福就在眼前却怎么都拿不到的渴求。
见着玉明和彩云互诉罢衷肠,走出了亭子向他的方向过来,陈玄嗣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她总算是想起他了。
玉明携着彩云走到他面前,仰头道谢,直到此时陈玄嗣还是笑着的。
下一刻,她就开了口。
“既然彩云被放出来,我就同她一起回家去了。”
她笑容又真又灿烂,却刺得陈玄嗣险些维持不住表情。
“再住两天,怎么样?你想要什么,这里都应有尽有,绝不会亏待你。”
玉明摇摇头,依然坚定。
瞥见陈玄嗣此刻的神情,彩云猛地打了个冷战,元回静悄悄地走过来,半是强迫性地携着彩云暂且离开。
陈玄嗣望着玉明柔和了目光,上前一步去握她的手,被毫不留情地躲开,他也丝毫不恼,只是望着她道:“回去也好,我们还可以再联系。”
玉明不假思索:“你是皇帝,我是个普通的教书娘子,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陈玄嗣完美的表情龟裂一瞬,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来。
“你还在为从前耿耿于怀吗?”
他放缓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像是诱哄,“玉明,我会对你好的,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玉明仰头望着他,很轻地摇摇头。
“不是的,我已经放下了,也不需要你的补偿。”
可是他没放下,他放不下啊。
陈玄嗣衣袖下的手颤着。
她那么多的爱,给她的狗给她的鸟给她的婢女,为什么
不能分给他一点?
玉明很认真地看他:“而且,你说过你已经放过我了。”
“我已经死了,你也昭告了天下,现在谥号还写在宗祠之内,没有所谓的天地见证,玉牒记刻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再没有一点关系了。”
玉明声音坚定,“我现在不是蔺七娘,不是燕王妃,只是玉明,是个真真正正自由的人。”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否认同他的关系,否认与他有关的一切。
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进他的胸口,还要来回搅动。
深深阖了阖双眼,陈玄嗣藏在衣袖下的掌心越攥越紧,再睁开眼的时候,目中还是压都压不住的波澜。
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玉明没有说话。
如果已经决定不再覆合,那就没有必要再给希望。
陈玄嗣垂目敛住神色,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打了这么多场仗,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没有此刻绝望,她这是真的没有给他一丝希望的意思。
一个人曾犯下了错,就永远不值得被原谅吗?
玉明,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呢?
“喝杯酒吧,当作最后的道别。”
陈玄嗣从一旁的桌案上,率先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倒下一盏,递给了玉明。
玉明擡头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眼眶罕见地泛着红,是从未见过的,近乎称得上绝望的神色,看得人心口一酸。
低头望了眼面前的酒盏,玉明擡手接过一饮而尽:“愿你往后幸福美满。”
说罢玉明将酒盏放回桌案上,转身循着彩云离开的方向而去了。
陈玄嗣目光幽深地望着。
幸福美满?没有她,他怎么幸福?
玉明,怪就怪你倒霉,遇上我这么个死都不可能放手的混账东西吧。
那道纤细的身影,并没有走出多远,忽然停住了脚步,身子一晃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在摔倒在地之前,落入了一个结实的臂膀。
男人揽着怀里熟睡的人,擡手极其亲昵地拨开凌乱的碎发,静静地望着,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是真的离不开她。
玉明,别怨我,我会对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