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65章 泠泠水(修)

第65章 泠泠水(修)

雨下得越来越大。

陈玄嗣头一回, 光明正大的,进了她现在住的小小屋子。

里面装设很温馨,桌案上摆着一盘未用完的点心, 昏黄的灯火摇曳着, 瓷瓶里插着一支粉色的荷花, 挂着水珠。

书案上摆着摊开的宣纸,是半幅没有完成的画卷,砚台里是未干的墨。

博古架上摆着许多,精巧又可爱的小玩意儿, 泥塑的小人,手里抱着琵琶,动作憨态可掬。

陈玄嗣又想起冰冷而空荡的殿宇。

再次望着这小小屋子里的一切,男人目光彻底柔和下来。

只有这里,才有人气儿。

玉明抱了一床被褥过来,放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铺好之后,擡起了头。

“你先去沐浴,然后就在这里睡。”

陈玄嗣瞥了眼这狭小的榻,恐怕连手脚都舒展不开, 玉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男人的身形实在高大, 窝在这张小小的榻上是委屈了他。

可是, 她又没有让他睡她家, 是他非要赖着不走。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玉明抱着衾被凶巴巴地瞪他:“你, 你如果觉得委屈,就不要在这里睡。我把伞给你, 你现在回你自己的家去睡。”

她现在脾气够硬,他都没说话,只是看了两眼,就要被她赶出家门。

男人挑了挑眉,向着床榻擡擡下巴同她商量:“我睡那个床不可以吗?”

玉明摇摇头,很坚定:“不可以,那里是我睡的地方,你不可以睡。”

“没说不让你睡那里,我的意思是,你就继续睡原来的地方。”

陈玄嗣看她,“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在那儿,这样不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到底是谁的两全其美?

玉明瞪他:“不可以。”

眼前小人仰头看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威胁力。

看得陈玄嗣蓦地心软。

玉明凶他:“你如果再这样,就离开我的家里,不许在这里睡了。”

没想到仅仅三年没见,她的硬脾气比之前长了这么多。

陈玄嗣随意地应了一声,提步去了净室沐浴,待他出来之后,屋子里的灯基本都灭了,就留了一盏桌案上的,像是在特意给他照明。

而且屋里的格局还有变化。

屏风挪了位置。

不偏不倚搁置在了她睡的床榻,和他睡的软榻之间。

她家那条狗的窝,都在她跟前。

他被隔在了屏风之外。

够警惕的。

陈玄嗣躺在了美人榻上,手脚都伸展不开,翻个身几乎都快掉下去。

从来没睡过这么狭小的榻。

陈玄嗣根本没有睡意,只是望了眼那堵屏风,擡了擡窝得憋屈的长腿。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夜里都清晰可闻。

玉明听到了屏风那头的动静。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叫他的名字。

“陈玄嗣。”

男人觉得有些奇妙,已经很久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了。

停顿片刻,他应了声,“怎么,改心意了?想让我回床榻上睡?”

“不是。”

玉明抱着衾被,望着帐顶,很小声又很认真地提醒他。

“我,我只许你在我家,睡这么一个晚上,明天早上你就自己离开吧。”

陈玄嗣没说话,玉明以为这是默认答应了,于是翻了个身,沈沈地睡去。

第二日清晨起来的时候,玉明先和糖包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穿上鞋子绕出屏风之后,美人榻上已经空荡荡了。

玉明放下心来,看来他已经走了。

去洗漱了一回,玉明很是自在地披上一件外衫往出去走,却在看到檐下站着的人影时,手脚都顿住。

男人很是悠闲地站在那里,擡手逗着笼子里的鹦鹉,糖豆很是不喜欢他,在笼子里扑腾着啄他的手指。

“你没走?”玉明抿唇。

陈玄嗣像没听见主人家话音里的驱逐之意似的,只笑着又逗了逗鹦鹉,转过头道:“你怎么又养了只?舍不得先前那只我送的?”

玉明憋了一股气,她养只鹦鹉怎么了?舍不得鹦鹉,那也和他没有关系。

擡头看了眼天气,今天阳光明媚,又没有下雨。

玉明想,他到底为什么还不走?

“我这里没有准备午膳。”

玉明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样总该够明显了吧,我都没有打算留你在这里吃饭的,你该离开了。

谁知道陈玄嗣一听这话,就笑着挑起了眉头:“那不正好,我准备好了午膳,中午一起用吧。”

“你……”玉明想说话,又卡住了。

他脸皮真是好厚的。

正说着大门被敲响了,陈玄嗣走过去拉

开门,南沽县最大的酒楼掌柜就站在外面,后面跟着的小厮提了一个又一个食盒进来,满桌都摆不下。

掌柜对着男人,点头哈腰的,又补充着道:“若是贵客不满意,尽可以提意见,小店一定马上改进。”

陈玄嗣随意地应了声,看着人出去之后,咣当一声阖上了门,转身走进了屋子里,望了眼桌案前的小人。

“你不是最爱吃吗?不尝尝?”

玉明从来不跟吃的过不去,可是这也太多了,他们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菜肴味道还是很不错的,不出意外的很好吃,玉明不知不觉用得比平日还多些,可满桌的膳食还是用不完。

她实在吃不下去了,只能拿锦帕擦了擦嘴,示意自己已经吃完了。

男人抱胸靠着椅子,忽地笑了声。

“怪不得这么瘦,就吃这么点?”

看来以后还是得多养养,她现在还是太瘦了,再多长点肉,身体会更康健,不至于随便遇上点事,就开始卧病得风寒,而且抱着也更舒服。

玉明轻声道:“我吃饱了。”

说着她已经起身,开始收拾东西,马上就到约定好的时间了,她要赶紧去学堂那边,总不能让学生在那里等着。

瞧着她急匆匆的模样,额上都冒出了薄薄的汗珠,陈玄嗣一手搭在椅子上,侧头叫住了人:“你这是去哪儿?”

玉明身体顿了一下,随即匆匆拿起角落里的油纸伞,没有擡头地说:“去学堂教授诗书。”

陈玄嗣皱了皱眉头:“不是昨天才去了学堂,怎么今天又要去?”

她怎么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玉明不想同他争辩:“我走了,桌案上的饭菜你自己收拾了,离开之前记得把我家的门锁上。”

没有再看他,玉明刚匆匆走出家门,后颈的衣领却突然被提起,她有些茫然地回头一看。

陈玄嗣提着她,轻啧了声:“急什么?我送你过去。”

玉明拨开他的手,攥着手里的书卷,继续往外走:“不用你送。”

男人已经提前一步,走出了院子。不远处一辆金丝楠木的马车,停在巷子口那里,偶尔路过的人,都移不开眼。

陈玄嗣进了马车,回身瞥她一眼。

“上来。”

玉明顿了顿,抱着怀里的书卷,登上了马车,坐在了榻上。

陈玄嗣看着她,倒下一盏茶水。

玉明没有喝,只静静看着窗外。

男人不禁挑眉:“还有多久开始上课?那群小孩人都到齐了?就没个迟到的?你迟到一回又不会怎么样。”

“还有一刻钟。”

玉明认真解释,“她们很乖的,很准时,从来没有迟到过,我也不可以迟到的,这是诚信问题。”

她声音低了下去,“本来今天不应该这么赶的……”

男人瞥她一眼,真是好样的,这就怪到他头上来了。

“大不了不去了,你少赚的束修,我都给你补上,要多少有多少。”

玉明不想和他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陈玄嗣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话,又惹这小哭包生气了。

“行了,不会迟到的,顶多半刻钟,一定给你送到陆家学堂。”

玉明脸色终于好了很多。

陈玄嗣蓦地笑了声。

真是养了个祖宗。

玉明赶到学堂时,果然还有半刻钟,足够她好好准备一下。

下了学堂后,九娘又在等着玉明,说又想请玉明一同用膳。

玉明推辞不过,又想起确实没什么事情,就跟着一同又去了陆家三房。

同陆三夫人和九娘,一起用了场温馨的晚膳,而后喝着茶聊聊天。

陆三夫人让奶娘带着九娘,出去园子里玩耍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玉明姑娘,你上回说夫君建功立业去了,至今没有回来,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寻个夫婿呢?”

陆三夫人顿了顿,又想起了陆三郎目中的真切恳求,无奈地笑了笑,“我家那个如今还是白身,我觉得如此也是委屈了姑娘,他也是如此想的,只盼着先中个秀才,再来论婚娶之事,不知姑娘对此有没有意?”

玉明顿了顿,刚要婉拒了。

一个小厮匆匆地跑进来,看了眼玉明,陆三夫人微微颔首,小厮这才低声地开了口:“陆家附近停了辆马车,是金丝楠木的,惹了好些人瞩目,都纷纷猜测是哪里来的贵人,小人就斗胆前去问了一下,结果贵人却说是在等人,还说那人就在陆府里。”

没听过陆家能有这样的人。

陆三夫人心里疑惑万分。

玉明在一旁已经楞住,顿时再坐不下去了,连忙起身告辞。

从侧门出去,玉明瞧见了那辆马车——果真是他。

他怎么又来了?玉明以为他早该离开她家里了,结果现在他出现在陆家附近不说,还搞这么大的阵仗。

强迫性地接她下了学堂,他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在她家住下了。

后面一连好几日,他日日陪着她用膳,接她去学堂,接她放学堂。

彩云偶尔来一次,瞧见这一幕都惊得睁大了眼。

堂堂一个皇帝,待在这么个小地方,还赖在这儿不走了。

玉明不知道,他这样的发疯,还要再持续多久,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失去兴趣。

清晨,玉明坐在了马车上,望着车窗外的熙熙攘攘。

陈玄嗣在一旁看着书,手边一盏热茶热气袅袅,他时不时擡头看一眼,问她这几日在学堂如何,今天中午想吃哪家酒楼的菜,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玉明忽然想,他们之间这就算是,在一起了吗?

他好像做得是那么自然。

同以前一样,让她没有办法拒绝。

靠在车厢壁上,玉明很轻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他们之间没有头也没有尾,也从来不由她决定。

他什么时候,在乎过她的意愿呢?

“你放过我吧。”玉明终于开口。

陈玄嗣含笑的眸子凝住:“什么?”

玉明声音很轻很疲倦。

“放过我吧,算我求你了。”

一瞬间,呼吸声粗重起来。

陈玄嗣尽力维持着笑的表情:“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他开始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就是普通的家常话而已。

最近好像也没做什么刺激到她,她怎么突然又生起了这样的心思?

玉明擡起了头,语气平静认真:“我们各自安好,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教书娘子,我们不要再有任何交集了。”

“你要分开?”陈玄嗣问。

玉明道:“是。”

他其实根本和以前一样,强势自我的性情一点都没有改。

她在此刻非常冷静地想,与其再发展到从前一样的境遇,还不如早些彻底拒绝为好。

说完也没有再等他的回答了,玉明直接叫停了马车,转身就要下了马车。

她这副头都不回的模样,简直让陈玄嗣心中如有火燎。

“我让你走了吗?”他脸色沈下来。

玉明身形一顿,回头看他:“我就是要走,你待如何?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去哪里都是我的自由。”

没有关系,好一个没有关系,她倒是想断得彻底。陈玄嗣已经怒极攻心,冷冷地盯着她:“有本事再说一遍。”

看着他阴冷可怖的神情,玉明攥紧了掌心:“说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罢玉明就往马车下走,连一步都没迈出去,胳膊被扯着拉了回去。

“没有关系?拜过天地,缠绵过无数次床榻,这叫没有关系?”他冷笑。

玉明回望着他,硬着脖颈,没有低头:“那些都是被强迫的,成亲非我所愿,做那种事情也非我所愿,是你非要拉着我做。你想一想好不好,都是你一厢情愿,我什么时候愿意过了。”

好个一厢情愿,那么多甜蜜的回忆,在她嘴里就是他的一厢情愿,陈玄嗣胸口一阵一阵地灼烧。

玉明仰头看着他:“你是皇帝,大可以三宫六院,什么样的人找不到,顾着点脸面,别来纠缠我了,行不行?”

这话实实在在触到了他的自尊心,陈玄嗣气得咬牙,盯着她连说了两个好字:“行,你走。”

玉明抽回自己的手,拿起软榻上自己的东西,刚掀开帷裳,整个人被扯进了他怀里。

帷裳重重地落下来,陈玄嗣扳过她的脸,将人死死地按在了厢壁上,掐住她的脖子,低头亲了下来。

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可那些人都不是她。

她只要站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他看着就舒畅了,谁能做得到?

他越吻越深入,按在腰上的大掌逐渐上移,锢得越来越紧,钳着她下颌强迫她张开口,吸吮噬咬柔软的舌尖,尝那股甜蜜的味道。

玉明被吻得满脸是泪,大口喘着气别过头,看着她含泪的模样,陈玄嗣火气也消下来了,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摸了摸眼前这张小脸,抵着她的额头,放软了语气:“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我是真的受不了。”

她仰头看他,眼里含着泪,声音一字一句:“你非要再把我逼死一回,才会善罢甘休,是吗?”

玉明声音哽咽下来:“求你了,放过我行不行?”

“逼死你?”陈玄嗣不敢置信,锢在她腰上的手,渐渐地松开,她就这么恨他,恨到宁死都要离开他?

玉明趁着这时拨开他的手,忙擦了擦嘴,掀开帷裳跳下马车,双手还颤抖着,没敢回头,越跑越快。

独留陈玄嗣在马车里,盯着空荡冰冷的车厢,自顾自地重覆了一遍。

“放过你?”

桌案上的东西,全都劈里啪啦落了地,微黄的茶汤晕开,映着男人阴沈至极的神情。

“好,放过你,我一定放过你。”

外面的风雨有多大,不亲身体会一番是感受不到的,他有的是耐心,等她淋了雨,就知道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