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60章 霜后橘

第60章 霜后橘

黄昏之后, 飘起蒙蒙细雨,徽州又落在了烟雨笼罩之中。

檐下的铜板敲响,玉明看着陆家的女娘们一个个离开, 她也收拾好东西, 拿起角落里的油纸伞正要离开, 却突然看见了门外站着的小姑娘。

九娘抱着小伞,眼神亮晶晶的,看得玉明一阵心软。

玉明走过去,摸了摸九娘的脑袋。

“又是在等人吗?”

九娘先是摇头, 而后又忙点头,望着玉明,脆生生地说:“玉明姑姑,没有在等别人,我在等你。”

玉明被她的可爱,逗得笑了起来。

“嗯,好。”玉明摸她的头,俯身平视着她,“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九娘身后这次站了个陌生的婆子,她见了玉明福了福身, 笑着道:“玉明姑娘,是我家夫人想见一见您, 顺道一起用一顿晚膳。”

玉明与九娘的母亲, 陆家三夫人并不是很熟, 也少有来往,听见这话有点惊讶, 又有些不解。

九娘拉了拉玉明的衣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玉明:“跟我们一起回去嘛, 我们家的饭菜很好吃的,我母亲人也很好,很温柔的!”

想了片刻,玉明终是拿起了伞,朝着九娘点点头。

九娘抱着玉明的手,高兴地扬起了下巴,迫不及待牵着玉明的手,往自家住的院子走去。

陆三夫人早已备好了膳食,一瞧见玉明和九娘回来了,从椅子上起了身,将飞扑过来的九娘抱在怀里,忙又亲热地招呼玉明坐。

“这孩子跟皮小子似的,平日里给你添麻烦了罢。”陆三夫人笑着道。

“九娘性子天真可爱,又很是聪慧好学,怎么会给旁人添麻烦呢?”

玉明接过侍女端来的茶盏,轻声漱了漱口,又净了净手,拿干帕子擦干。

灯火映在那道纤影之上,如玉的侧颜似是在发光。从漱口到净手的动作都让人移不开眼,举手擡足间是说不上来的贵气。

陆三夫人望着,总觉得这个玉明姑娘倒不像寻常人家出来的。

一擡头对上陆三夫人的目光,玉明略略点头,微微笑了笑。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陆三夫人忽然忐忑了起来。

若是玉明姑娘当真为顶尖权贵人家出来的,那可未必能瞧上他们这方小小县城里的富户。

寻常家里没有那么多规矩,陆三夫人一边将九娘抱在怀里,拿起手边的小碗喂饭,一边笑着同玉明聊天。

“玉明姑娘来了这么久,我还不知你是哪里的人,口音倒听不大出来。”

玉明放下手中的碗筷,想了片刻,才垂下头轻声回:“燕北的。”

“燕北啊?”

陆三夫人惊讶地擡起了头,又笑了起来,“燕北是个好地方,当今圣上从前就是燕王,在燕北待了好些年呢。”

听见这名字的瞬间,玉明身体僵了一瞬,这么久了,一听到他,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

她垂下头,尽力平静地回了声嗯。

陆三夫人擦了擦九娘的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玉明姑娘从前是做什么的?一直都教授诗书吗?”

“不是的。”玉明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只能按着以前编好的,同陆二夫人的说辞,轻声道,“从前是在大户人家里做侍女,后来人家发达了,给了我卖身契,放了我自由身。路上遭遇了山匪,才不慎落崖,身受重伤。”

陆三夫人有些慨叹,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若是只是大户人家里的侍女,那件事倒是有几分可能了。

最后拍了拍九娘的头,陆夫人将她交给了乳母去带,随即拉着玉明的手坐在了软榻上,亲自斟了盏茶。

玉明捧着茶盏,望向桌案对面的陆三夫人,心里的疑惑不解越来越重。

多年来的经验,让玉明下意识觉得,陆三夫人一定是有要事相求。

只是不知道,陆三夫人所求为何。

“玉明姑娘,家里可还有能主事的长辈?”陆三夫人问。

玉明迟疑片刻,缓缓摇头,望着陆三夫人的眼神愈发不解。

陆三夫人瞧出了玉明的疑惑,忙拍拍她的手算是安抚,也不再绕圈子了,单刀直入:“我是想做个媒人,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问一问,不知玉明姑娘心下觉得如何?”

玉明瞬间楞住了。

“按理来说,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的情况又有些特殊,我就只好厚着脸皮来当面问问你的意愿。”

怕玉明误会,这是轻待了她。

陆三夫人忙又补充道:“姑娘放心,若是当真要成亲,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会少,这点姑娘大可以放心。”

玉明脑子有点乱,但无论怎么想,她都没考虑过成婚这件事。

“陆夫人,成亲理应门当户对,我一鄙薄之身,配不得郎君。”

谁知陆三夫人听见这话就笑了,她握着玉明的手切切道:“门当户对是重要,

可品性才貌更重要,玉明姑娘不必妄自菲薄,门户算不上问题。”

“我……”

对上陆三夫人殷切的目光,玉明所有的话语顿住。

一道小小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露出一片衣角,不必猜也是九娘。

玉明深深呼吸一回,将手抽出来,望着陆三夫人,目光里满是歉意。

“可,我已成过亲了。”

陆三夫人双手顿住,躲在屏风后的九娘吃惊地捂住了嘴,啊?玉明姑姑竟然成亲了?多好的人,才能配上玉明姑姑这么好看的人?

“是我的罪过。”玉明轻轻擡手,摸了下鬓发,“没有梳已婚的发髻。”

“成,成过婚了?”陆三夫人喃喃了两句,终于平覆下心中的诧异,但又思及玉明现下一人来往,倒不像是有夫婿的模样,难不成其中有什么变故?

玉明瞧出来陆三夫人所想,思索片刻,垂下了头,轻声道:

“夫婿说要建功立业走了,至今仍未有音讯。”

陆三夫人皱了皱眉头。

一听就知道这人,不怎么样。

还建功立业?他是个多厉害的人,要立多大的业,连家都不顾了?

恐怕就是满嘴花花,随口许诺。

这么些花言巧语,就把这么好的姑娘骗得嫁给了他,让姑娘一人上路,遇了山匪,受了那些苦楚。

真不是个东西。

陆三夫人眼里满是心疼,轻轻拍玉明的手背:“好孩子,你吃苦了。”

知道玉明所遇非人,陆三夫人也不提这茬了,生怕再触动玉明的伤心事。

天色也暗下来了,玉明起身告辞,陆三夫人还想请人送玉明一程,却被推脱了,陆三夫人也没有再强求。

玉明撑着伞走出正厅时,听见背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回头看去。

年轻男子冒着雨走了出来,雨水沾在他青涩俊朗的脸颊上,他眼神愈发无措,望着玉明,不死心地又问一遍。

“姑娘当真已经成过婚了?若你的夫婿不回来呢,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玉明没有再成婚的打算,自然也不能给眼前的人一点希望。

于是她点点头:“我会一直等他。”

陆三郎的目光,彻底黯淡下去。

玉明歉意地最后望了一眼,而后转身向陆府外走去。

这回不用买菜了,糖包还在院子里饿着肚子等,这么久,恐怕饿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胸口闷闷地跳个不停,隐隐的不安浮上来。

玉明向四周望了一圈,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很奇怪,她最近总有种如影随形的,被监视的感觉。

循着以往的方向,玉明加快脚步熟稔地绕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最终拐进了最难走的那条小巷。

雨下得越来越大。

即便撑着油纸伞,依旧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沾湿了衣衫。

巷子里漆黑一片,玉明心彻底悬了起来,时时刻刻注意着周围。

一声闷雷劈过,墙边倚着的醉鬼看了过来,带着满身的酒气,玉明见过他,这人总是借着醉酒,四处骚扰。

不想多停留,玉明只看了一眼,随即加快了脚步,匆匆往前走。

谁知醉鬼竟跟了上来,玉明馀光瞥见这幕,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双手有点发抖,撑着伞直接小跑了起来。

油纸伞落了地,玉明也顾不上,提着湿重的裙摆继续跑,心快要跳出来。

再一声闷雷响过的时候,玉明忽然双眼一黑。

大手蒙住她的双眼,湿冷的气息突然从身后将她整个笼罩住。

刀剑出鞘,插进血肉的声音,在雨夜中,都清晰得可怕。

玉明浑身顿时僵住,不敢再动,她什么都看不见,唯有背后紧贴着的胸膛炙热,剧烈心跳震得人身体发麻。

她想挣扎一下,却发现手脚都在此刻发软得,动弹不得。

冰凉的雨水,落上玉明的脸颊颈侧,沿着衣裙渗透进全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紧桎梏的怀抱突然松开。

玉明终于可以呼吸,可浑身都在发软,靠着一旁石墙勉强稳住身体,深深地喘了口气,她慌忙地回头看去。

只有漆黑的雨夜,什么都不剩了。

像是梦一般。

可地上蔓延的血色,昭示着方才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个醉鬼不见了,连尸身都看不见了。

玉明没敢再停留,飞快地跑到了家门口,颤抖着开了门,进去反锁上。

糖包一下子扑了上来,汪汪地叫了两声,有些不同以往的机警。

玉明摸了摸糖包的头,回到家中本来想先给糖包准备晚餐,可突然看到了瓷碗中残留的些许肉渣。

沐浴过后,刚暖起来的身体,蓦地开始阵阵发凉。

有人进了她的家中,喂了她的狗。

玉明在家里四处看了一圈,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如果非要说不对劲,大概是桌案

上的点心少了两块,床榻上的软枕从中央挪到了一头。

哪个贼会进来之后,什么都不偷,反而帮她喂狗呢?

想起今夜的那个拥抱,玉明忽然浑身一颤,那样拥抱的方式,熟悉到她一想起都会害怕得颤抖。

拼命掐了掐掌心,玉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可能的,她死得那么彻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露出来,他怎么可能找过来呢?

一定是因为最近,周围人提起那人好几回,她这才有些杞人忧天。

是她多想了。

玉明摸了摸发冷的手臂,又出去确认了一遍院门锁好了,这才回到里间,直到躺在床榻上,脑海里还是反覆回荡着那个湿冷的拥抱。

翻来覆去,提心吊胆,一整夜。

玉明脸色都苍白了很多,早膳也有些用不下。

午后还要去陆家学堂,望着铜镜里略显憔悴的人影,玉明只能拿出胭脂,蘸了蘸唇色,这才出了门。

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连几日,玉明生活与常无异,除了那种监视感,总是若有若无。

直到那日,陆二夫人在下了学堂时,找到了玉明,递了一封帖子过来。

玉明不解地接过,打开帖子。

陆二夫人道:“过几日是徽州知府的生辰宴,那头不知怎的,听说陆家女学有个夫子教授诗书极好,特意给你也下了张帖子,请你赴宴。”

徽州知府生辰宴?

玉明握着这张帖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好像会发生什么,玉明最不想见到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