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晴檐雪
第30章 晴檐雪
燕北的冬天, 下起第一场雪。
玉明还裹在厚厚的被褥里,喝着苦得要命的汤药,还没忘了一件事。
从床榻上爬起来, 她草草披了件外衫, 走到桌案边, 把昨夜没画完的图样补全了。
彩云端着热水进来了,就瞧见玉明穿得这么单薄写写画画,一时焦急地嗔怒出口。
“怪不得七娘你的病,迟迟好不了,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注意自个儿身子,我要告诉琉璃姐姐去。”
眼见着彩云要出去告状,玉明立刻就怂了,连忙扑过去抓住彩云的手,讨饶道:
“好姐姐,好姐姐,你最好了,别告诉琉璃姐姐,她知道了,定是要训我的。”
“你啊——”
彩云拨开玉明的手, 拿了厚实的袄子过来,给玉明穿上, 点着玉明的额头道, “活该被教训。”
“我这是一时着急忘了嘛。”
玉明腆着脸笑了笑, 拉着彩云的手到桌案旁,兴奋地拿起图样给彩云看, “怎么样?”
彩云看见这纸上的花样,瞬间惊艳得睁大了眼。
这是海棠花的纹样, 设计得极其精巧,灵动而飘逸。
“画得真好看!”彩云转过头,“是小姐你画的吗?”
玉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有一回正好闲来无事画了纹样,琉璃照着绣了块帕子,去绣楼时被人瞧见了,有人竟愿意出钱买这个纹样。
她想着自己总得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可在深宅之中,做什么也不大方便。
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趁此画一画花样,卖到了绣楼去,竟赚了好些银钱。
最近还来了位大主顾,指定让绣楼请她来设计海棠纹样,给了大把的银钱。
玉明既然收下了钱,自然是好好办事,费了好些天,整日观察着各种不同花的样子,这才终于完成了。
彩云又举着画看了半晌,又看了眼玉明,心下真是又骄傲又满意。
小小的人裹在厚实的夹袄下,领边一圈毛绒绒的兔毛,衬得肌肤更是胜雪,整张脸小巧精致,当真跟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小姐画画真是好看。”
玉明抿唇笑了笑,拿起手边的书,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下颌搁在书上,歪着头想了想。
如果真的能像游记里写的那样,游历遍五湖四海就好了,她可以画下每一处的风景。
初雪的寒气丝丝渗透进来,檐下的小丫鬟们在边扫着雪边闲话,语气是掩不住的兴奋。
“初雪既然来了,冰球应当也快举办了。我还没瞧过呢,听说就是冰上比蹴鞠,很是热闹,还有不少人下注,运气好的赚得盆满钵满。”
“是啊,往年都热闹极了,今年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说起这个,都起劲儿了。
“诶,往年都是燕王殿下主持,今年殿下还来吗?”
“不知道啊,不过今年有燕王妃,不知道会不会一起露面。”
有人发出疑惑,“可瞧着关系倒不大好,怕是失宠了。病了这么久,都没见人来瞧一眼,这王妃当得也真是可怜。”
小丫鬟撇撇嘴,“老提这个做什么?王妃对我们也挺好的,只是不受宠罢了,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又没有被苛待过。”
“可若是王妃也出席,我们就有机会见这冰球赛事,听闻在那里做事的下人,每人都能得一两赏银呢。”
一两赏银,令人咂舌。不过想到是谁,大家倒也释然了。身份尊贵,长相俊美,有钱有权,出手还大方,简直无一处不好。
“能多见几眼,也算值当了。我曾远远地瞧过一眼,的确称得上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就是浑身气势骇人得很。”
玉明听着这些话,坐在桌案旁,握着书卷的手,忽然开始发抖。
过了好一段平静的日子,玉明以为自己都快忘却了这个名字。
可听到的瞬间,她却还是忍不住波澜的心绪。
陈玄嗣,她又要见到他了吗?
玉明双手颤抖,再拿不住,书卷啪嗒一声砸落在桌案上。
她目光紧紧盯着书卷,什么字都看不进去,一想到那个男人,抑制不住的恐惧害怕。
深深呼吸几次,她终于平静下来。
她安慰自己未必会见上他,见到他也不会怎么样。
一两银子,她要画两份普通花样,才能赚得这个钱,这还是绣楼给出的最高价钱。
一两银子,够普通家庭月馀的花销。但在他手里,连九牛一毛中的一毛都算不上。
他是极有钱的,怪不得小丫鬟们都想去看冰壶,这样的慷慨大方,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可这不能掩盖他冷漠残忍的本性,他可以拿身边之人的性命威胁她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不论对错,不论无辜,根本不管会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他只要达
成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到不择手段。
而且玉明一直都知道的,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家族的仇恨。
如果蔺家倒台,她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成为一颗彻底无用的废棋。
当冰球赛事的帖子送来时,玉明看了很久很久,都迟迟做不下决定。
她没有那个勇气再见他,她只想躲着他。
躲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见。
举办冰球那日,天气格外的冷,日头都晒不暖这寒冷的气息。
冰面四周都搭起了棚子,里面烧着暖炉,这场赛事办得一如既往宏大。
陈玄嗣到得稍晚,人都来齐了,在场的都齐声恭敬行礼,远处的人群也都望着高台上的人影,目光皆是崇敬。
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祝词,陈玄嗣就宣布了赛事的开始,回到了坐席间,瞥见身侧的空位,目光微顿了顿。
元回忙俯身凑近,低声解释:“王妃先前捎了个口信,说是还病着,怕将病气带过来,今天就不出席了。”
陈玄嗣没说什么,随意地点头示意下知道了,陆陆续续有人上前来行礼敬酒,他也没喝几口,只略擡了擡酒盏,算作回应。
没人会有半分不满,都笑脸逢迎着,只恨不能多同燕王说上几句话。
毕竟能见上燕王,说两句话,这样的机会也并不多见。
赛事已过半,陈玄嗣面前的酒还剩半盏,他始终有些兴趣寥寥,目光掠过身侧空着的位子,回到冰面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赛事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在膝盖上轻叩。
元回瞧着陈玄嗣的神情,知道他这是有些不耐烦了,低声凑近他耳畔:“主子,您要是累了,可先行离席?”
“不用。”陈玄嗣瞥他一眼。
元回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自从那日争吵过后,总是阴霾沈沈的氛围,主动道:“主子是在挂念王妃的病?那要不要去清风院看一看?”
陈玄嗣转了转手中的杯盏,没开口说话,蔺玉明?他在意这个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生没生病?还去看她?
她病得要死了,都和他没关系。
陈玄嗣擡眼:“以后少在我面前多嘴,再多嘴,就扔到狼群里,让你和狼好好说个够。”
元回闭上了嘴,不敢说话了。
下一刻,陈玄嗣起了身,元回见状忙跟上,本来以为主子是有要事,没想到他是去马场。
陈玄嗣策马飞驰了好几圈,出了满身的汗,沐浴之后饮了几盏热酒,浑身都热气腾腾。
元回瞧着陈玄嗣走过来,再一看这心情好像只比先前稍稍舒缓,知道这是发泄了一番,但还没彻底舒服。
这种时候,主子一般会找人切磋身手。
说是切磋,其实差不多是单方面挨打,基本没人打得过陈玄嗣。
元回心下意识到不妙,刚想躲开,还没来得及走出两步,就被抓住了去陪练。
旁边的侍从都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随即又转变成一脸同情。
元回身手已经算厉害的了,可跟陈玄嗣相比还是不够看,但胜在能抗打,也能战个好一阵。
一个时辰后,元回先出来,痛得呲牙咧嘴。
众人瞧见这样子,也知道是输得很惨。
元回肩膀落上一只手,是陈玄嗣拍了拍,评价道,“退步了。”
元回连忙点头认错,表明一定勤学苦练,争取下次抗揍的时间久一点。
正好锦文来了,陈玄嗣想起了闻家送来的几个人。
他就在第一天看了一眼,后面都没去看过,完全交给元回和锦文去训练,也不知道练得如何。
陈玄嗣理了理袖口,随意问:“闻家那几个小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可造之才?”
“有个还不错。”锦文说,“那个叫闻谨行的。”
元回皱了皱眉头,那个闻谨行性子有点过于阴狠了。
“选拔到最后,是同家的兄弟比试,对方没下狠手,他却直接把人给杀了。”
陈玄嗣笑了声:“是条狼崽子。”
元回道:“只怕不是狼崽子,是咬人的毒蛇。”
陈玄嗣不以为意,不怕人狠毒,怕的是蠢,他要的也只是一把锋利的刀。
“锦文,你先继续训着,过一阵子,我亲自去看看。”
当夷来的时候,正好和元回打了个照面,而后收获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主子心情不好,谁来谁遭殃。
坐上马车,里面炭火烧得正旺,陈玄嗣扯了扯领口,靠着厢壁闭上了眼。
当夷坐在外面,忽然想起什么。
“主子,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禀告。就是之前殿下说关于清风院那边的事,不必回禀了,但眼下又有一件事有点特殊,不说又怕殿下怪罪,说了又……”
“啰哩巴嗦。”陈玄嗣不耐烦了,“有事就说,扯什么扯。”
当夷立刻连一句废话也不敢说了,直截了当:“王妃殿下方才出了门,刚刚递了信儿,说今
夜不回来了。”
敢丢下一句话,夜里就不回府了。
现在是真的胆肥,翅膀硬了,根本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
“人滚去哪儿了?”
“西山温泉。”当夷不敢隐瞒。
陈玄嗣眯了眯眼,过得真是好日子,正事不来,泡温泉去了。
“她不回来,关我什么事,随便她,死在外面了,也和我没关系。”
“是,是。”当夷忙认错。
陈玄嗣向后靠着,过了这么久,这小雀苦头也吃了不少,但就是不肯低头服个软,只怕是彻底恨上他了。
恨他?
想到这里,陈玄嗣忽地冷笑一声,还真是白白养出了个仇人。
升米恩,斗米仇,只要对她一点不好,她全记在心里,此前对她的好,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既然不想来见他,他自然也不会去见她,看谁熬得过谁。
陈玄嗣不是不可以强迫,不是不可以折断她的羽翼,也有手段让她屈服,可她值得他花那个心思吗?
只要挥挥手,自有大把的人上赶着过来,比她温顺的听话的比比皆是,他还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白眼狼?
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陈玄嗣才懒得管她,心底一股燥火莫名又生起来,他闭上眼,没再说话。
“启程。”
当夷下意识想问去哪儿,回府还是去西山温泉,可刚张嘴,突然就闭了下来,现在还是不要再啰嗦,触到主子的霉头了。
去哪儿?当夷以眼神询问元回。
元回摸了摸下巴,回头瞥了一眼帷裳,动了动嘴角,又牵扯到了伤口,一抽一抽的痛,主子的心情不好,他也得跟着遭殃。
倒不如拼一把,成功了他就不用受罪了,要是不成功,他反正怎么样也得挨罚。
于是元回以眼神回应,当然是揣摩上意,去温泉找人。
你确定?当夷挑眉示意。
元回一巴掌拍在当夷的肩膀,给了个坚定无比的目光,语重心长地道:“为了日子好过。”
当夷沈吟:“行。”
马车方向一转,往西山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