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29章 露成霜

第29章 露成霜

很快陈玄嗣的神色恢覆平和, 一如既往的散漫不羁,仿佛方才的神情都是假象。

“不见我?”

他好心地提醒,“你忘了刚来的时候, 府里的下人都是怎么待你的?

“他们都是见风使舵的, 你还想过回你的苦日子去?”

玉明紧紧地抿着唇, 没有说话。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拿捏住她, 让她屈服,让她低头,让她服软。

他不尊重她的一切,不在乎她的感情,只是稍稍使出手段,就可以把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他根本没有当她是一个人,只当她是他的一件所有物,或者是——

金丝笼里的雀儿。

如果这雀儿不听话了,敢反抗了,敢逃离了, 就用手段调教得听话,让她乖乖地待在他身边。

她是被他豢养的玩物, 而他高高在上地掌控一切。

偶尔从缝隙里流露出的对宠物的温情, 却被她傻傻地当作了喜欢。

忽然意识到这些, 玉明本来以为自己会非常难受,可她发现此刻的内心竟然平静异常, 甚至很轻易做出了决定。

“我宁可过苦日子。”玉明第一次打断他。

“什么?”

“我说,我宁可过苦日子。”

玉明擡起了头, 对上他的双眼,她很害怕,手下颤抖,声音也在随之颤,但还是坚持地重覆了一遍,“我宁可过苦日子,也不要待在你身边讨好你了。”

陈玄嗣目光冷下来。

“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她为了肯定似的重覆了好几遍,声音由颤抖而逐渐坚定。

而玉明每说一遍,陈玄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胸腔直燃烧到头顶。

元回和当夷瞧着陈玄嗣的脸色,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连呼吸都快不敢呼吸了,不断地去看玉明,希望她千万别说话了。

陈玄嗣怒极反笑,连说了两个好字。

玉明紧紧地抿着唇,害怕得颤抖,可仍固执地望着他,没有躲闪。

翅膀真是硬了,脾气也够硬。

“行,那你现在就滚回你的院子,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别踏进华安堂一步。”

陈玄嗣拎起玉明的领子,将她扔到门外,反手关上了门。

玉明被关在了门外,什么也没说,望着阖上的门,像只受伤的小兽,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没掉下来,转过身才哭得满脸冰凉。

直到走出屋檐下,玉明才发现,原来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水逐渐变大,远处更是漆黑一片,根本望不见前路。

雨下得很大,玉明没有打伞,也没有回头,沿着记忆中的方向,一步步地往清风院走。

那里是她亲自修整的院落,是整个燕王府中唯一属于她的地方,彩云琉璃还在家里等她,那才是她的家。

她要回家。

元回当夷看见了外面下着的大雨,都有些慌了神,这么大的雨,王妃又没有带伞。

“殿下,要不要去给王妃送伞?”元回没有陈玄嗣的吩咐也不敢贸然动作。

陈玄嗣闭着眼没说话。

当夷没忍住,也轻声问了一遍。

元回却看了出来,既然陈玄嗣没说让他们滚,那应当是默认可以了。

于是他急急地拿了把伞,冲进雨中,追了出去。

元回回来的时候,夜色深不见底,里间没有点灯。

陈玄嗣就坐在梨花木椅上,手边放着一盏已经冷却的茶,他整个人都落在阴影中,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元回抖了抖伞面的水,收好放在一边:“我们当真要把账本送回去?”

虽然他不是个诚信的人,但没还回去,她恐怕要恨他至极了吧。

陈玄嗣冷笑了声,无所谓,还回去,也只是死得早,死得晚的下场。

这账本就是个烫手山芋,从拿到它的这一天起,就注定了林清河的死局,他必死无疑。

看了眼手边的木匣子,陈玄嗣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明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高兴不起来,反倒是一股无名燥火从心底而生。

没想到这东西竟然来得这么轻易,她就这么轻易地给他了。

可她也说,再也不要见他了。

陈玄嗣忽地冷笑了声,闭了闭眼,反正东西拿到了,随便她如何了。

她既然硬气地不想见他,他当然不会上去自讨没趣。

只是他没料到本该牢牢握在手心里的雀,竟生出了反抗逃离的心思。

陈玄嗣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确实没算到——

小妻子这柔弱可欺的外表下,竟是根根尖锐锋利的刺。

虽说扎不死人,也对他造不成伤害,但扎到手上毕竟会痛。

陈玄嗣好奇,她能坚持多久?

没有他的庇佑,在这府里她只会寸步难行,最后再来哭着求他?

到时候,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就正好借此机会,好生磨一磨这尖锐的棱角,磨成可心讨喜的模样,最后乖乖地待在他的掌心,让她飞也飞不走。

瓢泼的雨水打在屋檐,清风院檐下的大瓮中积起了满缸的水。

彩云琉璃从窗子往外看,瞧着这么大的雨,还伴着电闪雷鸣都吓了一跳。

想起玉明还没回来,两人刚还有些忧心,又想起玉明是去了华安堂,悬着的心又稍稍放下。

小姐姑爷的感情瞧着越来越好了,怕是今夜直接留在那里歇息了。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彩云都要歇下了,又匆匆披着一件衣裳,拿了把伞去开门,心里还纳罕着,这样怪的天气,且又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

彩云一开门,瞧见外面站着的人,瞬间吃了一大惊,琉璃提着灯赶出来时,瞧见这一幕都楞了。

玉明浑身湿透了,手里握着把伞,裙袄沈重地坠在雨中。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青,纤细的身体几乎如一缕青烟,在雨中快一吹即散。

彩云忙上前把玉明抱在怀里,琉璃打着伞罩着两人往屋子里走。

“这怎么回事啊?弄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快,快先去拿干净衣裳,炭火再烧旺一些,打一盆热水来。”

打水的打水,换衣裳的换衣裳,直收拾到半夜,琉璃都还担心这寒气入了体,夜里恐是会发起高热。

七娘惯来身子骨不大好,一场风寒能去了半条命的,彩云琉璃两人便轮流守着夜。

玉明望着琉璃,伸手缓缓抱住了她:“琉璃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觉得自己不值得人喜欢,什么用都没有,保护不住想保护的人,身体也差,总是在拖累她们。

琉璃摸着玉明的头:“因为你值得我们对你这么好。”

七娘爱笑,多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自暴自弃,总是在笑着面对生活。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掏心掏窝地对人好,像个温暖的小太阳,只要在她身边,感觉天气都会晴朗明媚。

玉明眨了眨眼,掩饰眼眶的酸涩,埋在琉璃的怀里,轻轻揪住了她的衣衫,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彩云琉璃才会觉得她哪里都好吧。

夜里果然发起了高热,里间霎时乱成一锅粥,琉璃将人抱在怀里,拿蘸了温水的帕子沿着手臂内侧上至脖颈擦拭。

数不清擦了多少遍,她再一探玉明额头的温度,简直烫得惊人。饶是稳重如琉璃,此刻也慌了神:“快,快去叫人。”

彩云刚想冲出去,脚步却又顿住,焦急道:“现下已这么晚,府里各处都落了锁,去哪儿请人,请谁?”

琉璃毫不犹豫:“去请燕王殿下。”

听见这名字的瞬间,高烧昏迷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她神志已经不清,胃里阵阵翻涌着,趴在床边不住地干呕,难受得快说不出话来,可还记得一件事。

“不要,不要去找他……”

找了他,他也不会见的。她不能让彩云,去忍受这种羞辱。她自己做下的决定,不能让别人为她的决定付出代价。

彩云和琉璃对视一眼,眼里都是焦急,这孩子怎么偏在这种时候犟呢?连命都不要了?

琉璃同彩云使了个眼色,彩云点点头,转身就跑了出去。

玉明烧得眼前模糊,只能循着温度抓住琉璃的手,不断喃喃:“不要找他……”

“好,不找他,不找。”琉璃轻哄。

玉明抓着琉璃的手:“他不会再来这里,不会再来找我了,就算你们找了他,他也不会见我。”

她已经可以很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了。

浑身都痛得要裂开,眼前阵阵眩晕,玉明在疼痛的间隙,还再次认真地想了想,她身上还有什么他在意的。

父亲的遗物已经给了他,她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一点他能贪图的价值都没有了。

除了她姓蔺,可这点价值,不足以让他纡尊降贵地同她虚与委蛇。

他再也不需要养着她这么个麻烦的东西了,不会被她蠢到气到,他依旧是尊贵的燕王殿下,往后生活只会是自在舒适,可以养更多比她更聪明,更听话的雀儿。

而她,再也不用待在他身边,做一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了。

可是没有关系,只要有彩云琉璃在就好,有她们在,她就还有家。

“琉璃姐姐,不要离开我……”

琉璃摸了摸玉明的头,目光温柔沈静:“我永远陪着七娘,哪里也不去。”

玉明紧紧地抱着琉璃,脸埋在她温暖的怀里,眼角不知不觉变得湿润,心底动摇的一块逐渐坚定。

医官冒着雨匆匆赶来,被彩云引着仔细地瞧了瞧情况,才写下一张方子,边嘱咐彩云熬药的方法,用药的次数。

琉璃略通药理,看见这方子上黄连用量

的瞬间,下意识问:“这药会不会很苦?”

“是会有些苦,忍一忍就喝下了,自然是治病救人要紧。”

彩云抓了药,熬好端过来,整个里间弥漫着苦涩药味,琉璃又特意拿了蜜饯过来,扶着玉明起来,准备哄着喂下。

可没想到玉明只是望了一眼,就缓慢地拿过药碗,她苦得眉心都蹙成一团,却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

玉明靠在软枕上,安静地想,哪怕往后的日子再苦,总是人过出来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儿。

靠别人总是没有用的,她要努力带着彩云琉璃,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等蔺家倒台了,就是她死的时候了吧。

玉明喝罢药,吃了块蜜饯,甜意逐渐冲散了满嘴的苦涩,她望着帐顶,闭了闭眼。

她要好好想一想,她要在蔺家倒台之前,带着彩云琉璃,离开这里,离开他,远离这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