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一晃就是三年。
毕业答辩的前一晚,许琦睡不着,跑来我的房间喝酒。在答辩的前一晚喝酒,这事儿也就许琦做得出来,也很难说她到底是紧张还是不紧张。
答辩还是顺利的。我和许琦两个人,都很顺利。主持答辩的礼仪官宣布答辩成绩,答辩委员会签好字的毕业证书被发放到我手里。证书被放在红色的卷筒里,轻飘飘的,却还是很有重量,里面承载着我的三年,甚至更多。
硕士毕业那年,因为疫情,出国不方便,毕业典礼我爸妈都没来。四年过去,我爸妈也都退休了,两个人都来到了我的学校,带着从国内扛过来的相机,坐在台下帮我记录下博士毕业的重要时刻。
许琦的爸妈也都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请了年假过来的祁珩。三年来,许琦和他分分合合,最终竟然坚持了下来,这其实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见我看过去,祁珩与我对视片刻,走上前来。
毕业打算怎么着?留欧洲,还是回国?
我爸妈和许琦的爸妈在一旁聊天,许琦站在四个人旁边,举着手里的红色卷筒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我冲祁珩笑了笑,和他一起在礼堂门口的草地上坐下。
回国吧。我双手往后撑住地面,嗅了嗅空气中的青草香。
以为你出国是为了留在国外呢,怎么,还是要回国工作?那岂不是要重新当一遍新生?
我闭着眼睛,扬起唇角没答。
离开从来不是为了在国外留下,而是为了找到更适合自己的生活。很多我从前看不明白的事情丶想不明白的道理,当我整个人抽离出原本的环境,一切也就逐渐清晰。
来阿姆斯特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心理医生。
焦虑症是疾病,是疾病就需要治疗。
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我还是没敢告诉许琦,自然也没有跟我的导师说。脑子里回荡的,大概就是从小到大家里人对我的教育,说得病又不是什么好事,别到处乱说,别人会拿有色眼镜看我。也正因为如此,那天我穿了一身黑,甚至还翻出来个鸭舌帽戴在头上,走在街上像极了左顾右盼的小偷。
心理医生专业素质过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那是个带着金边眼镜面色温和的中年男人,肤色是荷兰本地欧罗巴人标准的奶白色。他看出我不会说荷兰语,转而用英语同我说话。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来看心理医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焦虑症得病的缘由,其实在现代医学届并没有明确的结论。
但三年来,我却大概明白了自己焦虑情绪的来源。
我的内心,自始至终有两拨思绪在斗争。一种是从小到大被灌输的,那个声音告诉,我需要迎合,我需要循规蹈矩,我需要别人的认可与爱。另外一个声音,则是我在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后,逐渐响起的。它告诉我,我不需要别人的认可与爱,任何人无法决定我的价值。我想要做自己,我可以自己认可自己,自己爱自己。
这样的矛盾让我无法正视自我,无法直面自己的渴望,更无法好好的爱一个人。
看心理医生的频率,从最开始的一周两次,到一周一次丶两周一次,到最后的三个月一次,我接受得病了就要吃药,接受不要对自己的痛苦遮遮掩掩视而不见,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
人因为不完美而独特,不完美并不会影响我们成为自己。
和祁珩同样的,我父母也在问我之后的打算。不过他们比祁珩问得更早,早到我几乎是刚到阿姆斯特丹落脚,我妈就开始打听欧洲永居要怎么拿。
那个时候我一心想要摆脱焦虑和压力,只好跟她说我不打算回国。人在欧洲,到底是离得远,她管不了,也帮不到什么忙。於是她便转而催促我快点搞科研出论文,问我毕业需要几篇论文。
那天我情绪不好,一是因为想要的房子抽签没有抽到,二便是因为我妈的催促。她总是能够不经意间把自己的焦虑转变成为我的,然后一脸无辜的解释她是为了我好。
我去见心理医生的时候,心跳已经不太正常,像是惊恐发作的前兆。日常的客套后,心理医生问我心情如何,我便把一天经历的事情说与了他听。
我之前听你说,你是刚刚入学?金发碧眼的医生表情很是惊讶。
是啊。我脸色难看的点点头。
我能看得出来你有焦虑的情绪,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你既然已经拿到offer,说明导师认为你可以顺利完成phd的学业。你为什么会还没开学,就先从潜意识否定自己?否定自己没有办法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paper丶不能顺利毕业?
我在潜意识的否定自己吗?我被他说得一楞,试图让一片混沌的大脑重新运转,去认真思考他所说的话。
jenny,不要否定自己,也不要让任何人否定你,你要相信自己。
午后的斜阳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桌边的绿植上。
其实比起课本,总是生活教会我们更多。
生活里发生的事情丶遇到的人,春天的一缕风丶冬天的满地皑皑白雪。
这三年我的节奏其实并没有慢下来。
在上课,在赶due,在读paper,在发paper。
我还用了大把的时间继续写故事。
依旧是在晴川,我签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我最开始以为写作丶出版,又或是成名,是我必须要达到的事情。
但后来我逐渐发现,我最初喜欢的,其实也只是写故事而已。
你呢,过得怎么样?
我反问祁珩。
留在永联的祁珩,这三年过得同样精彩。
之前刻意针对过我的孙总,后来被证明果然是公司高层的关系户。后来公司高层人事变动,他也在其中被波及,主动提出离职。
部门里员工年龄断层严重,因为杨昊的离开,大王总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能够接手副总位置的人选。
这个位置兜兜转转,最终竟然在几年后落在了祁珩的身上。
我讶异的侧头看着他。
对於拿到了副总的位置,祁珩也很莫名其妙。
机缘巧合吧。他叹了口气道。
我和他不约而同的陷入沈默,半天没有说话。
是啊,当年杨昊有多看重这个位置,我们都是亲眼目睹的。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他付出了那么多,最后确实竹篮打水一场空。而祁珩,无心插柳,最终却得到了远超出想象的收货。
挺好的,祁总值得。
半晌,还是我先开口。
你别,别叫我祁总。祁珩连连摆手。再说了,你都不是永联的人了。哎对,你找到工作没有啊?要不来我这儿?
我过去当你的亲信?我眯起眼睛笑着看他。
可以啊,你就做,副总助理,怎么样?等我再升了就提拔你。
没想到啊,居然有一天我要吃你画的大饼。我大笑着摇头。不愧是祁总。
不不,咱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你要是想进永联,我没准能帮上忙。祁珩收敛笑意,看着我认真道。咱俩好歹一起共事过,你的能力我了解。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你还没娶我家许琦呢。我岔开话题。怎么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呢。
这不很快就要娶了嘛,不差这一两天。这两年就业环境又变差了,不如咱刚毕业那会儿。真的,你考虑考虑。待遇上,别处能给你的,永联肯定都能给你。祁珩把话题又带了回来。
我知道他是真的为我好,只是我的确没有要走回头路的想法。
再说吧。我敷衍过去,站起身来。
哎对,我和许琦的婚礼,你来当伴娘吗?祁珩叫住我。
那肯定。我毫不犹豫的答道。半年前被求婚,许琦便问过我。她的原话是,谭嘉柚,我的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当伴娘,我就请你一个。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
回国就办。祁珩也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婚庆公司那边都弄得差不多了,就等人回去,把细节再敲定一下,然后定个好日子。
这么随意的吗?我以为婚礼都是要提前很久预定酒店。我略微诧异。
祁珩笑笑。你也知道,许琦家开公司的,人脉广,酒店还是好定的。
可以可以,恭喜祁总嫁入豪门。我点头道。
谢谢谢谢。祁珩笑着应道。你......这些年谈了吗?
我摇头。忙着呢,没空。
他迟疑了一下。那和傅瑜之,还有联系吗?
没有。我低垂眼眸,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再次见到傅瑜之,是在许琦的婚礼上。
毕业丶回国丶结婚,三件事情都被许琦像赶业绩一样的安排在了一个月里。
以至於我本来想在荷兰多待两个月,也不得不一毕业就和她一起回国。
飞机穿过重重云层,我再一次毕业回国。
一切都似曾相识,四年前的一切恍如昨日。
从那天分别后,我和傅瑜之便失去了联系。
没有删好友,也没有关闭彼此的朋友圈权限。但大概是点开对话框,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久而久之对话便停滞在了那里,再无人问津。
但这次和傅瑜之失去联系,却是和之前的每一次都完全不同的感觉。
之前每一次不再联系,我都会反覆点开他的对话框,克制住想要找寻他的冲动。
这一次,我却再也没有了那种冲动。
就好像知道无论怎样重来都没有意义,然后便放弃挣扎。
许琦大概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所以在我面前,她从来没有提过傅瑜之的名字。这个人在我的生活中彻底失去了痕迹,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境一场,直到那天被祁珩提起。
我穿着许琦找品牌定制的白色短裙摆纱裙,和伴郎一起,跟在她和祁珩身后。
走到同学的那桌时,手中托盘里的红酒险些倾斜,伴郎身手敏捷的帮我扶正。
擡起头后的瞬间,我猝不及防的对上傅瑜之的眼眸。
望进他眼眸的刹那,我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往日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在一瞬间侵袭而来,破碎,交叠,又凌乱。鼻腔的酸涩感也随之而来,眼眶干涩,我却没有眨眼。
我这些年也写过很多久别重逢的故事,描述过很多见面后对视的场景,但一切都无法表达我这一刻的心情。
仿佛生活在孤岛上的人,突然看到了远方模糊的人影。
也像是习惯处於黑暗之中,忽然被光照射。
人在情绪极度失控的瞬间,是真的会失去声音的。
我以为我不会再喜欢他。
我就那样怔怔的看着他,直到许琦走过来挡住我的视线。
她接过我手里的托盘,默默拍了拍我的手背。
去聊聊吧。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有进步吗?
在今天丶此刻,见到傅瑜之之前,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在荷兰的几年,从前困扰的大多数问题,我都找到了答案,或是不再在意。
我可以察觉到的自己的成长,因为这种成长感到喜悦,对生活与日俱增的掌控感,也让我更加自信。
只是此刻,在看到傅瑜之之后,我忽然就不确定了。
在他面前,我总是无措,总是迷茫,总是......
总是失去掌控。
我任由许琦接过我手里的托盘,但人还是跟在她和祁珩的身后。
他这些年一直单着。
许琦一边和祁珩含笑招待宾客,一边抽出空隙来与我耳语。
我心脏一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许琦瞥我一眼。不过这也不重要。如果你对他没感觉了,那就早点move on。如果......你也是真的喜欢他,那就没必要为难自己。
我擡眸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几年,我和心理医生聊过很多,却独独没有聊起过傅瑜之。
医生知道他的存在,也大概知道我的病也与他多少有关,但他同样知道,关於他的记忆,我不愿意想起。
离开阿姆斯特丹之前,我最后一次去做心理辅导。
我尝试着问医生,我说您觉得我是否已经完全康覆。
经过三年的治疗,我已经逐渐停药。
心理医生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是的,我相信你已经完全好了。不要给自己压力,以后这个病就不会再给你带来什么影响。
我当时迟疑了一下,跟他说,我总觉得自己还有问题没有答案。
jenny。他看着我,眼神温和又智慧。别担心,有些问题当下本就没有答案,答案在时间里。
会有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吗?我问。
oh dear。心理医生的语气温和。会有,当然会有。我们一生会经历那么多的事情,当然会有一些问题永远找不到答案。但是——如果你一直在追寻,却始终没有答案,那只能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也许是问题本身。
大厅内嘈杂,我走到走廊的角落里透气。
推开大厅木质大门的那刻,我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随。
熟悉的气味从身后扑进我的怀中,我闭了闭眼睛,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身后跟来的人是谁。
三年不见,他的面容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眸中褪去了几分鲜活的色彩。
你回来了。
在沈默中,他率先开口。
我依旧背对着他,与其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倒更不如说是像被咒语定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转身。
傅瑜之走到我的侧面,学着我的姿势,两只手臂搭在了窗边的栏杆上。
说什么呢?怎样的开场才在这本就庸俗的场景中显得不那么庸俗?
好久不见?
我换了份工作。他再次开口,说的话却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不由得侧过脸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一家资产公司,外企,跟东杰规模差不多。他兀自笑了笑。很早之前就换了,大概就是当年你走了没多久。
东杰......是当初我父母希望他去的那家。所以他换工作,是因为我吗?
这样想难免过於自作多情。
挺好的。我最终只憋出来了三个字。
你还好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眸色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挺好的。我再一次道,下意识的反问。你呢?
傅瑜之眉间沾染一丝迟疑。我......
他看了看窗外,视线又落回到我身上。最终他轻笑着,像是放弃了斟酌,重重的叹出一口气。
我很想你。他的嗓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我真切的感受着初秋空气里的清爽,我真切的看到窗外天空的湛蓝,我也真切的听到,傅瑜之在对我说,他很想我。
我和傅瑜之之间存在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呢?
那些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在这一刻,随着傅瑜之的一句我很想你,全部都黯然失色,仿佛不覆存在。
问题的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本身。
我和傅瑜之之间问题的本身,在於傅瑜之。
重要的只有,那个人是他而已。
我知道,我还是会奔向他。
无论是第千次,还是第万次。
因为心里认定的那个人,一直都只有他而已。
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
但也许从始至终,爱都不必一定要重来。
莫比乌斯带上的昆虫可以从终点回到起点,自然也可以重新从起点走到终点。
二十八岁的谭嘉柚和二十八岁的傅瑜之,可以重新认识,重新相爱。
人生本就是循环往覆,没有起点丶没有终点,只有一程又一程。
我不知道未来到底最终会如何。
我知道的,只是接下来的一程里,我会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我会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番外还有一章哦,是之前评论区宝宝点的傅瑜之视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