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丘梦蝶

第232章 不要回来,何必回来

第232章 不要回来,何必回来

临淄城仍有夜市灯会的余韵,走到哪都是热闹二字。

那些张牙舞爪、夜间威风凛凛的飞禽猛兽,白日间一个个收敛锋芒,静置光中。

稷下学宫内,当年轻到足以让人害怕的祭酒听闻李斯言语。

长剑掉落,解放双手。

祭酒一把抓住李斯衣领,扯到自己面前。

李斯本就矮下的身躯再矮三分。

李斯大骇。

荀子之儒虽然不为孟寓认同,不为孔家认同。

但荀子教人时可是按照正统儒家来教,儒家六艺一个不差。

李斯作为荀子最杰出的两名弟子之一,不但学识能拿到“无子之子”的号,武功也是不俗。

贵族用剑。

李斯单人行千里,自齐安全至秦,手中长剑饮了数十个贼人的血。

能躲过贼人刀剑锹叉的他,竟然没有躲过嬴成蟜的抓取。

对于嬴成蟜,李斯没有防备心。

可他再无防备,也不该能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把抓住啊。

他的主君吕不韦也没有说过,公子成蟜有如此武功。

这骇然只存在了一瞬,李斯就抛到脑后了。

武功再高有什么用?

做一个勇猛、命在旦夕的冲锋兵卒?还是当一个保护诸侯、诸侯却连名都懒得记的侍卫?

想要封君封侯,出将拜相。

靠运气,靠智慧,不靠武力。

李斯惊骇过去,嬴成蟜惊骇久久难消。

从小到大,父亲身体都是一如既往的好。

自他出生以来,父亲别说什么大灾大病,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

他离开时,父亲身体一如既往的健硕。

这才过去不到三年,父亲怎么会重病将死呢?

嬴成蟜眯起双眸,声音一出口,是自己注意不到的沙哑:

“此若为假,你三族一个都逃不掉。”

在临淄城外会过好友的李斯苦涩地道:

“此情报已被封锁,主君费了大力才送斯出函谷。

“斯行八日,昼夜不敢停,只为第一时间告知公子!”

嬴成蟜逼视李斯,看不出李斯有虚情假意的成分。

理智告诉他,此消息不为真。

前世的史书告诉他,秦王子楚,命不久矣。

失控的情绪慢慢回落。

少年缓缓松开手,突兀一声大喝:

“呼!”

庭院墙角老树光秃秃的树干上,未被太阳消灭的三两浮雪簌簌掉落。

从主君话语中听出急切的呼踢雪而止,半躬身而立:

“主君。”

“收拾一应物件,精简人员,我要回家。”少年语速略急。

“唯。”

“要快。”

“唯!”

呼匆匆而去。

不久,嬴成蟜居所就忙碌了起来。

仓促离开的消息太突然,嬴成蟜的门客、弟子、追随者都还没做好准备,脑海中都没有这个念头。

就要立刻决定是留是走。

嬴成蟜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借着这个寻常事压着自己不寻常的心。

心忽然传来抽痛,和父亲病重的消息一样突然。

少年后槽牙咬紧。

原来不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是他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

嬴成蟜闹得动静太大,嬴子要离开的消息不胫而走。

齐王建带着齐国相邦太史胜急匆匆赶来,询问缘由。

嬴成蟜心有悲痛,面上不但不能露出分毫,还要带上微笑。

少年说自己出来日久,为战争结束的齐国新年家家团圆气氛所感染,思乡思家之情比东海最汹涌澎湃时还要汹涌澎湃,难以自抑。

齐王建被嬴成蟜的话,带动着想念起母后,心有戚戚然,对嬴成蟜言语毫不怀疑。

齐国相邦太史胜不但也想起了离世的大姊,还想起了冷酷无情的在世父亲,脸上比齐王建还要戚戚。

齐王建因为后太后遗愿未了,只当自己没有外王父太史敫。

可太史胜却做不到因为大姊而不理会父亲,只能暗暗埋怨。

太史胜忽然顿生感慨——人世间的是非对错、伦理道德,就像共生的阴阳。看似分明,其实分不清、理不明。

只收拾了一个时辰不到,嬴成蟜将欲行。

齐王建请嬴成蟜坐自己的五马王车,以示看重,提醒嬴成蟜回到秦国不要忘记提醒秦王和齐国结盟。

说到结盟,这位东土王者突然想起结盟的引子——联姻。

急忙命令左右:

“你去带田颜来此!快!”

有宦官应声,领命而去。

齐王建不好意思地笑着,请嬴成蟜再等一等。

嬴成蟜不愿等,执意要行。

谎称刚刚算过时辰,此时是最宜起行的时刻。

齐国神、仙之风大盛,连齐王也不能免俗。

齐王建不敢耽搁天意,眼睁睁看着嬴成蟜坐入停在稷下学宫门口的五马王车。

呼坐在五马王车前车室,扯着缰绳正要起行。

稷下学宫门口,就是宫城西门稷门。

守稷门的司马官路寻横戟,拦在王车之前,眉宇间满是凝结的怒意。

面无表情的脸上,是暴风雨前的安宁。

齐王建提步上前,指着司马官路寻怒斥:

“让开!”

路寻眉眼霎时凌厉,竟是看向了齐王建。

他刚从战场归来,先是跟着安平君田单血战狄邑,后又亲耳听着那如同敲在人心的鼓声一遍又一遍进攻聊城,最后得知安平君的死讯。

他和他的兄弟们出生入死,安平君葬安平,难道是为了王在秦人面前卑躬屈膝吗?

他抓起大戟重重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敢问王上!

“我等是为国家立王,还是为王上你立王?”

齐王建怒气不减:

“自然是为国家立王。

“此与你拦着嬴子有何关系?还不速速让开?”

司马官路寻提起大戟,横举于拉车的五匹骏马前:

“既然是为国家立王,那王上为何要将齐国之王的马车,让给一个秦人坐呢?”

太史胜大怒,提步上前,抡起巴掌就要扇路寻:

“你不过是个守门的小官,怎敢对王上不敬?”

齐王建横臂拦住舅,心不甘情不愿得对司马官道:

“你说的有理。”

然后,一脸不好意思地请坐在王车上的嬴子下马车,言称自己不是。

嬴成蟜下王车,看了司马官一眼。

若不是此刻火烧眉睫,急于归秦,他一定会和这个勇士聊几句。

嬴成蟜对齐王建说是自己考虑不周,安抚着齐王建情绪,等着呼去赶车过来。

一把大戟,“当”的一声杵在嬴成蟜身前。

齐王建扬眉怒喝:

“你又要作甚!”司马官路寻神情严峻:

“嬴子可是要归秦?”

嬴成蟜点点头:

“不错,足下这也要管吗?”

“我贱命一条,哪里管得了嬴子的事。”路寻仰头看一眼高大的稷下学宫,道:“只是想提醒嬴子一句,走之前,请先指定何人为稷下学宫祭酒。”

“嬴子只是归家探望,还要回来的!你多嘴个甚!”太史胜不爽。

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只是想留下祭酒这个诱饵,吸引嬴成蟜来齐——他不愿嬴成蟜一去不回。

“多谢提醒。”嬴成蟜拱手,对着司马官微微俯身:“此乃应有之理,这又是我疏忽了。”

少年低头沉吟片刻,道:

“鲁仲连子,可为祭酒。”

鲁仲连子……司马官路寻脸色立刻好看不少,执戟欠身,连口气都软化了下来:

“无礼之处,请嬴子见谅。”

嬴成蟜还礼:

“没有无礼,何谈谅也。”

鲁仲连是自己人。

且在田单死后,短暂接手过齐国大军,在齐军中名望不低。

其学识也足够为祭酒。

或许会有少数几人不服,但一定不会引起太大骚动。

综合考虑,鲁仲连是继任祭酒的最佳人选。

话说完不久,呼赶着马车到了,驷马高车。

嬴成蟜第二次坐上马车,终于顺利地离开了稷下学宫门前。

喧嚷的临淄街道上,人们正在欢庆战争结束,欢庆阖家团圆。

孩童们手中拿着一枚枚刀币互相比较,看谁的压胜钱多,看谁的压胜钱成色好,看谁的压胜钱字多。

有些齐国刀币上面有刻字,字越多,价值越高。

临淄的欢庆之风能让天上的阴云消散,却吹不小嬴成蟜心中的燥意。

车厢内,白起罕见得有了犹豫表情,踌躇良久后,才开口问道:

“你当真不知道王上病情吗?”

“什么意思?”嬴成蟜目如鹰隼,聚于白起:“你早就知道?”

单称一个你。

而非白公、武安君。

少年的心乱了。

白起缓慢点头:

“我麾下有过和王上相似症状的士卒,其精力远超常人,一日忽然暴毙。

“老夫以为,你知道……”

嬴成蟜靠坐在车厢,面色渐渐发白。

白起的话,是其父生病的又一有力佐证。

他闭上眼,心头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球,不知道从哪里解。

心烦意乱之际,又听到白起言语:

“王上重病的情报应该不假。

“但以老夫所见,此刻你不该归秦。除非……你想要争王位。”

见嬴成蟜无动于衷。

不说争,也不说不争。

白起皱紧眉头,片刻松开。

也闭上眼,不说话了。

老将经历了秦惠文王、秦武烈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王子楚五个时代。

他是五朝元老,在秦国军方拥有无可比拟的地位,又自学了短板权术。

自忖只要不站队。

就是嬴成蟜真的和秦太子政争王位,且失败了,也不会波及到他。

虽然他千里迢迢从咸阳来临淄见嬴成蟜。

虽然他的孙女和嬴成蟜私下定了婚。

虽然他是跟嬴成蟜一起回的秦国,且是同乘一辆车。

但新继位的秦王政就是不会对他动手。

因为他氏白,名起,号人屠。

马车摇晃着,车内的两人都闭着眼,好像都睡着了。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晃悠了。

车停了。

“主君。”呼的声音传进车厢内:“有人拦车,是一女子,自称从咸阳而来,姓嬴名白。”

为马车又一次停下而愤怒的嬴成蟜扑向马车外,手抓着马车帘掀起一角。

停滞片刻,松开手:

“让她进马车。”

一角车帘落下,在万有引力作用下慢慢摇摆,恰如嬴成蟜的心。

时隔近三年。

嬴成蟜没想到,再见嬴白竟然是在临淄。

马车内,嬴白面容发白,白的毫无血色,染得那双本应该红润的嘴唇都发白。

白起靠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宣太后政变时,老将知道,没有参与。

秦昭襄王政变时,老将也知道,也没有参与。

秦王子楚政变时,老将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这次,好像又要遇到政变,还是就发生在他眼前。

老将面色很严峻,其实心中很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直逃不过政变。

“你是有王令,还是有口谕。”嬴成蟜快速说道。

嬴白解开衣衫,露出两抹雪白。

伸手自其中抽出一张浸湿的兽皮,一言不发地递给嬴成蟜。

嬴成蟜抢过,展开:

【你若仍认孤为父,是孤子,不要回来。】

【你若不认孤为父,非孤子,何必回来。】

【杀了嬴白。】

兽皮抖动出响,因为嬴成蟜的双手在抖。

嬴成蟜双手合一攥紧兽皮,深低头,颤声道:

“你……早就来了。”

嬴白张口,女声喑哑:

“我在九日前到了临淄,一直在观察二公子动向。

“王上说,要是二公子无事发生,我就不用出面。

“若是二公子有大动作,我便将王令送到二公子的手上。”

女人沉默片刻:

“二公子,不要中了奸人之计啊……”

二公子低着头,嬴白看不到二公子脸色,只能听到二公子和她一样喑哑的声音:

“这是秦子楚的口谕?”

嬴白赶紧摇摇头。

摇过之后,才想到二公子并不能看到:

“不是,这是内臣自己说的。

“王上封锁情报,二公子远在临淄却能得知,这定是有奸人作祟啊!

“二公子如此聪明,怎么会想不到这是有人要利用二公子呢?

“二公子你”

“够了!”嬴成蟜抬首,看着这个死到临头还一心为父亲着想的蠢女人,一指车帘:“滚。”

女人未动,还想要再劝说。

嬴成蟜扬起那卷外皮一片湿润,被团到一起的兽皮,有些狰狞地道:

“你的王要死了,他保不住你了。

“王令,让你传达情报之后就待在齐国,别回秦国找死,听明白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