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七章 大乱(二合一)
豫州的战况很快传到了荆州。殷仲堪本按兵不动,静待其变。当桓玄大军攻占弋阳,并且围城打援,将梁州援军击溃,将杨广杀死的消息传来之时,殷仲堪坐不住了。
豫州被桓玄占领已经是时间问题,梁州兵马不堪一击,遭受重创也是事实。桓玄杀杨广的举动,那也已经是说明他和杨佺期之间已经没有了调和的余地。之前自已担心的桓玄和杨佺期合作做局,诱骗自已的可能性也完全不存在了。在这种情况下,若自已还犹犹豫豫,恐怕连汤都喝不上了。
梁州传来消息,说杨佺期派出了大量兵马驰援豫州,要和桓玄决一死战。那么现在,乘虚而入进攻梁州便是最好的瓜分杨佺期的时机。若此刻再不动手,如桓玄所言,益州刺史胡诠将会出兵,一旦胡诠得手,则自已将一无所获。
更不要说,自已若此刻按兵不动,必招致桓玄的不满。他定会以为自已之前和他约定的事是敷衍欺骗于他。待他拿下梁州之后,实力增强,则荆州危殆。
出于种种考虑,殷仲堪决定动手。要进攻,便直捣黄龙。殷仲堪集结兵马,带着自已的堂弟殷遹和殷暙和自已的长子殷旷之一起,集结了荆州兵马四万余准备进攻。
这一次,殷仲堪表现出难得的勇气和果决,他决定直接进军汉中郡,摒弃了传统的从巴东郡发兵的惯例。那一条路是传统的进攻路线。
因为梁州地形复杂,大山纵横,能够进攻的路线有限,所以传统进攻路线便是从巴东郡进攻,攻入巴西郡之后往北攻入汉中郡。即便是这条道路也是崎岖无比。当年桓豁和桓石虔父子进攻汉中郡便是走的这一条线路,途中遭遇了大败。
殷仲堪认为,既然要动手,便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端了杨佺期的老巢,攻占了南郑。若从巴东进军,则路途漫长,战线补给都极为困难,恐有变数。
五月二十,大军从上庸郡集结,沿着大巴山东麓北进,直扑汉中郡。
殷仲堪于军事上确实是外行,他直扑汉中郡的思路固然是没错的,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他所拟定的这条线路是多么的艰难。大巴山斜斜横亘数百里,成为天然的屏障,保护了汉中郡的东南。沿途更是群山万壑,山林沟壑,崎岖难行。而汉中北侧便是更为雄伟的秦岭山脉。要从东部进入汉中可谓是千难万险。
殷仲堪所选择的路线又非传统行军路线,完全是一条他想象出来的路线。他的依据是,汉水从汉中郡发源,从秦岭和大巴山之间流到荆州,汇入大江之中。既有水流可通,自有通路。
然而,问题在于,汉水下游固然江面开阔,可行大船。但上游地段江流汹涌,地势险峻,落差甚大。特别是在进入汉中郡之前,全是峡谷深流,且礁石沙洲密布,顺流而下或可期,逆流而上几无可能。
手下谋士和将领们都提出了反对意见,殷仲堪力排众议不肯听从。他命令将粮食物资囤积于边镇小县安康,一面调集小船沿着汉水北上,作为水路运输补给的工具,另一方面,强行征集了数万民夫作为背负粮食补给物资的苦力。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所谓从水路运输补给的计划根本就行不通。最后不得不大量征集人力,靠着人力去运输补给。
而沿着汉水溯流而上进入关中的道路险峻无比,羊肠小道起伏纵横,穿行于高山深谷之间,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这一路行军,不但兵马在路途中疲惫不堪,损失上千。运送物资的百姓更是死伤严重。当地部族百姓怨声载道,骂声连天。荆州军中的将士也是抱怨连天。
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别说打仗了,光是行军便折腾的精疲力竭了。
但无论如何,经过半个月的行军,大军从安康县进入梁州境内,翻越大巴山北麓的山野峡谷,顺着汉水进入了汉中平原。
出了群山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整个汉中之地便是千山万壑中间的一块难得的平原地带。
汉中之地,自古乃富饶之地。很难想象在群山之间有这么一大块平原之地。这里河网纵横,气温和煦,夏无炎热,冬无积雪,物产丰饶。
弘农杨氏之所以能够立足于此,便是凭借汉中之地的富饶和地形的得天独厚,让他们得以抵御外敌,发展壮大。杨佺期之所以选择梁州而放弃豫州,也正是因为梁州和豫州这个四战之地比起来要安全的多。
殷仲堪心情大好,将士们也终于松了口气。这一路简直是一场噩梦一般,但好在大军终于抵达了这里了。
殷仲堪在汉水北岸扎下大营,派出斥候四处打探,找来当地百姓和抓获的山中巴獠武装询问情报。根据各方面的情报汇总表明,汉中防卫空虚,兵马不多。
当地部落和巴獠纷纷表示,梁州兵马于多日前往东增援豫州,足有数万人。这让殷仲堪对于攻占汉中充满了信心。汉中空虚已是事实。
当晚,殷仲堪召开军事会议,定下了进攻的计划。他们第一个目标便是位于南郑以东二百里的成固县。占领了成固县,便可在汉中郡有了立足点,可以让大军以此为据点站稳脚跟。
六月初三,殷仲堪命殷遹率领的一万前锋军发动进攻。利用夜幕的掩护,荆州前锋兵马从平缓的汉水以简易船只和蹚水的方式渡过汉水,于凌晨时分迅速包围了成固县城。
天一亮,攻城便开始。
之前侦查得到的情报是,成固县周边地势空旷,几乎可以说是无险可守。城头守军寥寥,看起来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打起仗来的时候,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无法携带攻城器械,此次进攻除了云梯之外,几乎全凭人力猛攻。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的攻城手段。另外,城中的守军数量超出了事前的预测。攻城开始之后,城头骤然之间守军密密麻麻,人数恐有五六千之众。这让攻城的殷遹目瞪口呆。
殷遹连忙将情形禀报后方大营,告知殷仲堪。殷仲堪却根本不相信。
“怎么可能?梁州兵马空虚,汉中郡留守兵马不足万人。怎么可能在一座小小县城留有五六千兵马?他南郑不要了?后方城池不守了?就算临时调兵,又怎知我大军到来的消息?我们的行动如此出乎常规,如此隐秘,他们怎会得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莫要找理由,今日必须攻下。”
这是殷仲堪给出的回答。
殷遹无可奈何,只得下令猛攻。结果可想而知。攻城半日,城没有攻下来,死伤超过了两千之众。城头守军配备了大量的弓箭床弩,另有大量的守城物资,源源不断,准备充足,无穷无尽。这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座小县城而已。倒像是早已准备周全,等着对方进攻的样子。
殷仲堪气急败坏,责骂殷遹攻城不利的同时,心中亦有疑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但箭在弦上,此刻并无其他的选择。殷仲堪索性下令中军一万兵马参与攻城。自已亲自离开大营前往战场进行督战。
午后未时,攻城进行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候。两面城墙已经即将突破,胜利在望。
然而就在此时,东西两侧的地平线上号角声呜呜作响,尘土飞扬,甚嚣尘上。以数千骑兵作为前锋,数以万计的梁州兵马从东西侧翼杀向城下。
当殷仲堪看到了杨佺期的大旗招展,看到了率领骑兵策马冲锋的杨佺期本人的身影的时候,他惊呆了。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已上当了。他所得到的消息全是假消息。梁州兵马根本没有倾巢而出去救援豫州同桓玄作战,自已的兵马的行动完全在对方的掌握之中。那些山民巴獠武装都是和杨佺期沆瀣一气的贼子,他们串通起来欺骗了自已。
“狗贼殷仲堪,乘人之危,无耻之尤。我和你素无冤仇,你偷袭我大军在前,兵发我汉中在后,欺人太甚。你勾结桓玄这小贼,不念大义大局,杀我兄长,欲夺我梁州,真是死有余辜。今日教你命丧于此,我要将你枭首断尸,以泄我心头之愤。”
杨佺期厉声大喝,手臂上还缠着为杨广之死而带着的孝布。目眦尽裂,状若凶神。
骑兵突入荆州军阵中,搅的大乱。后方数万步兵抵达,更是将荆州军阵型分割包围。
殷仲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急忙下令撤退。荆州兵马大败而退,杨佺期领军乘势掩杀追击,杀戮无数。天黑时分,荆州军大营两万兵马前出接应,杨佺期这才下令停止追击。
殷仲堪惊魂稍定,急命兵马撤回汉水北岸大营,方才稳住阵脚。
……
惊恐不已的殷仲堪清点了死伤人数,今日此战死伤失踪的兵马高达万余,这让殷仲堪瞠目结舌。
自已总共才率四万兵马而来,才抵达汉中郡的第一战便损失了两成多,这仗还怎么打?
更重要的是,情报出现了重大失误。梁州兵马根本没有前往豫州,而是张网以待。这是一个陷阱,自已愚蠢的相信了虚假的情报,踏入了陷阱之中。
眼下该如何是好?殷仲堪急忙召开会议,询问对策。
有将领说,既然来了,那便只能进攻了。尚有三万兵马,可以一战。对方兵马人数其实也不多,今日参战梁州军在两万多人左右。想必在巴东边镇的兵马尚未撤回。也即是说,眼下是处于势均力敌的状况。
但很快便有人反驳。对方既然有所防备,兵马数量众多,那便是偷袭计划失败了。大军深入关中郡,补给困难,人员困乏,身处危机之中,应该即刻撤离是非之地。否则一旦被困死在这里,粮食耗尽之后,便是全军覆灭之局。
双方争执不下之时,殷仲堪拍了板,决定撤军。很简单,殷仲堪可不想将大军葬送在这里。这里是杨佺期的地盘,兵马粮草他都充足的很,自已的兵马在这里不占天时更无地利人和。既然知道这是陷阱,何必还要留在陷阱之中。退回荆州,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于是乎,荆州大军耗费了一个多月准备和行军抵达汉中,只打了一仗便立刻偃旗息鼓,拔营撤离。
然而来时已经不易,撤退更是艰难。
得知殷仲堪撤兵的消息,杨佺期自然不能放过他。除了大军紧紧追赶之外,还派出人员乘坐小船竹排顺汉水而下,超越殷仲堪的兵马前头进行设伏阻拦。联络山中巴獠部落一起行动,在回去的山道上肆意滋扰。
这一切让殷仲堪的兵马苦不堪言。在经历了噩梦般的十余日之后,殷仲堪率领已经折损近半的兵马走了出来,回到了安康县。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杨佺期已经下令进攻荆州。豫州已失,杨广已死,救援豫州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便让殷仲堪来承受怒火。他要拿下荆州,之后再一举歼灭桓玄。
殷仲堪刚刚抵达安康,便得到了巴东郡遭袭的消息。巫县已经失守,杨佺期在巴东边境的两万大军已经长驱直入,攻向上庸。而后方追击的杨佺期的兵马已经越过了安康县的边境。
殷仲堪立刻意识到,杨佺期是要断了自已的退路,将自已歼灭于此。另一支兵马一旦攻克上庸郡,自已后路便断了。原本打算在安康县同杨佺期的追兵战一场的,现在却绝对不能这么干了。对方两路兵马夹击而至,绝不能让他们将自已困死在安康。
殷仲堪当机立断,立刻下令继续撤离。从东北方向的魏兴郡夺路而走,一路仓皇往东南,沿着沔水抵达襄阳。又命殷旷之轻骑赶往江陵,集结江陵一万多兵马做好守城御敌的准备。
等殷仲堪抵达襄阳之时,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战况传来,荆西之地的上庸、新城、建平、宜都四郡已经尽数落入杨佺期之手。杨佺期的兵马兵分两路,正朝着襄阳和江陵进攻而来。
殷仲堪欲哭无泪。自已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一下子吸引了杨佺期的仇恨。杨佺期像是疯了一般的进攻自已,这才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局面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糜烂。
杨佺期两路大军,加上纠集的巴獠部落兵马共有六万多人。眼下荆西诸郡已经陷落,对方很快就要兵临襄阳城下,江陵也将遭到攻击,这可如何是好?
“兄长,快请桓玄相助吧,他怎能按兵不动?这是他闯下的大祸啊。这种时候,他怎可置身事外?”殷遹向六神无主的殷仲堪建议道。
殷仲堪何尝没有想到过去请桓玄的兵马来帮忙。但是,他有所顾虑。
“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桓玄便是好人么?他来了,恐怕便不会走了。”殷仲堪叹息道。
“可是兄长,若不求桓玄相助,荆州就完了啊。孰轻孰重,兄长自决。我倒是担心桓玄不肯出兵,毕竟他有可能明哲保身啊。我的建议是,将桓伟礼送而还,同时写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若桓玄不出兵,杨佺期也必不会放过他。咱们之间不是有协议么?击败杨佺期扭转局面,他得豫州,我们得梁州,他当不至于食言而肥?”殷遹道。
殷仲堪看着自已这位堂弟,心中叹息道:“你可真是将桓玄想的太好了。桓玄狡诈无比,岂是善类。这么做无异于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啊。”
但现实状况却容不得殷仲堪有任何的选择。此刻除了请桓玄出兵相助,更无其他办法。虽然明知此举不妥,却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殷仲堪写了亲笔信,命殷遹带着桓伟一起前往弋阳郡去见桓玄,求他出兵。
六月底,在弋阳城中休整了两个月,已经有些按耐不住性子的桓玄接到了殷仲堪的信。在接见了殷遹之后,回到居处的桓玄纵声大笑。
“郡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到荆州了。此计如何?”卞范之摇着羽扇笑道。
桓玄点头道:“甚妙。这可是殷仲堪请我去的,不是我要回去的。范之,你说这一去,我还走么?”
卞范之呵呵笑道:“荆州是郡公的老家,郡公这是回家去,哪有离开的道理?”
桓玄大笑连声。立刻下达命令:“整军,三日内兵发锦州。派人前往益州,告诉胡诠,他可以出兵了。梁州空虚,他若夺了梁州,梁州便归他管辖。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三日后,桓玄率三万水陆兵马西进。时隔两年之后,桓玄再一次回到荆州。只是和上一次离开荆州相比,此刻的境遇已经全然不同。
桓玄的大军并没有前往襄阳救援,他在给殷仲堪的信中告诉殷仲堪,要他凭借襄阳城坚死守,他要首先解救江陵之危,之后再北上救援。
桓玄这么做固然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他的三万兵马必须集中力量攻击杨佺期的一路兵马,不能分散。当然,解救江陵之危也是出于私心。江陵是他桓氏的老巢,此番他如闪电一般的归来,解救江陵大族官员和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正是迅速收割人心之举。这一切,都是精心算计的举动。
西北大乱,局面像是一锅开水,已经沸腾,像是一团烈焰,已经熊熊。桓玄正要做那个在沸水之中取物,火中取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