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六章 两难
穿过重重花影长廊,李徽来到西堂阿珠的住处。
西院里一片安静,几盏灯笼在廊下发出淡淡的微光,廊下黑乎乎的,院子里的摆设也很简单,和其他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徽忽然感觉到心中颇为内疚,阿珠勤俭质朴,从不奢侈。住在西堂这么多年,这里的摆设还和当初一样,已经显得陈旧而破败。相较之下,其他地方早已翻修多次,自已甚至还为谢道韫修建了茶园别墅。而阿珠这里,却依然如故。
当然,自已不是不愿意装修西院,让阿珠住的好些。这其实都是阿珠自已不愿意。李徽提过多次,每次阿珠都说不需要。说她住惯了这里,不希望有什么改变,只要住着舒心就成。
李徽提了几次,阿珠不愿意折腾,便也罢了。但现在看来,这西堂确实陈旧简陋,实在是有些看不过去了。
阿珠虽是慕容氏王女身份,但是她从小出身贫寒,生活俭朴惯了。而且,她也是恋旧之人,过去的人和物,居住之所,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哪怕破败了,她也不肯扔掉。她的箱笼之中,一大半都是过去的东西,就是不肯丢掉。
李徽吐槽过几次,阿珠充耳不闻。后来李徽意识到这是阿珠自已的事情,又何必去强求她,便不再多言了。
李徽走进院子,侧首偏房里一名婢女发现了李徽,正要说话时,李徽却摆摆手,招手叫她过来,低声问道:“不必声张,夫人睡了么?”
那婢女指了指亮着灯光的厢房道:“还没,灯还亮着呢。”
李徽点点头道:“我自去见她,你忙着吧。”婢女点头退下。
李徽进了屋子,东厢房房门虚掩着,李徽推门而入。阿珠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着什么。
听到动静,并未抬头,口中只道:“小云,你自去睡吧,我不用你侍奉了。一会我便歇息了,你也忙了一天了,不必管我了。”
李徽笑道:“把我当小云了么?”
阿珠一愣,抬头看到李徽站在门口,诧异起身道:“公子怎么来了?”
李徽缓步走近,笑道:“我来瞧瞧你。”
阿珠忙将手中物事放在一旁的篾篓里,起身道:“你坐,我给你沏茶。”
李徽点头,却没有落座,走到篾篓旁,看着里边的衣物道:“你在缝补衣服么?”
阿珠忙着倒茶,口中道:“是泰儿的一件袍子。磨得破了个洞,我帮他补上。”
李徽笑道:“这种事,别人不会做么?倒要你连夜缝补。再说,李泰莫非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么?不至于如此吧。”
阿珠端了茶过来,放在李徽面前的小几上,笑道:“当然不是。泰儿新衣服多得很。我只是不想丢了。怪可惜的。缝补一下还能穿。而且,泰儿好动,身上的衣服动辄便破了,天天穿新衣服也不成。这些衣服缝补一下,随便他折腾。这孩子,你是知道的,我都愁死了。”
李徽点点头。二儿子李泰今年七岁了,这小子不知为何,不喜读书,就喜欢舞枪弄棒,爬树下水。李徽每次见到他,李泰都和一帮府中仆役家的孩童一起呱噪。李徽每考究他书读的如何,李泰都嬉皮笑脸,没什么长进。
训斥了几次之后,李徽也罢了。天生我才,各自有用。李泰既然不是读书的料,喜欢舞枪弄棒,那也许就是他的有用之处。这或许跟他有鲜卑族的血统有些关系。
“莫要发愁,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是读书的料,倒也无妨。回头我请些师傅教他拳脚武艺兵法,将来当个大将军也不错。”李徽坐下,端起茶笑道。
阿珠叹了口气,嘀咕道:“我可不喜欢他当什么大将军,打打杀杀的,多让人担心。这世上,缺的不是大将军,缺的是安安稳稳的读书人。”
李徽喝了口茶,看了阿珠一眼。柔声道:“珠儿,你坐下,我们谈谈心。”
阿珠在一旁坐下,李徽抓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轻声道:“珠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此番我出征,要和燕国交战。我知道你心里矛盾的很。毕竟你是慕容氏出身。哎,从情感上,很难避免这种煎熬。我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阿珠低着头沉默着,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了李徽的手背上。
李徽忙抬起她的脸,只见阿珠泪眼晶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珠儿,珠儿,你莫要哭。你这一哭,我心乱如麻。”李徽忙道。
阿珠抽泣道:“公子,这仗,能不打么?我好怕。”
李徽怔怔的看着阿珠,心中颇为难受。
“珠儿,不是我要打,是你叔父要打。他派人来威胁我,要我交还北徐州和青州的土地和百姓,否则便派五十万大军攻灭徐州。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将北徐州和青州拱手相让?他若只是威胁倒也罢了,前日北边传来消息,他们已经集结兵马准备进攻了。我们若是不尽快应对,他们便要攻进来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李徽叹息道。
阿珠擦了眼泪,低声道:“公子莫要生气,阿珠蠢得很,什么也不懂。这些话不该说的。”
李徽轻声道:“我不生气,我只是感觉到遗憾,为你感到难过。兵戈一起,最难受的便是你。我又无能为力,不能为了你停止这场战争。我这个丈夫不合格,不能让你舒心高兴。”
阿珠忙道:“不不不,公子对我已经极好了。没有公子,我如今怕是早已命丧黄泉了。现在我有了泰儿,生活安逸,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又来提这些事,着实有些不该。他们既然不讲情义,公子自然不能任他们胡来。这件事……就当我没说过便是。我只是……不希望看到这情形。”
李徽轻轻点头,心中确实为阿珠感到难受。这世道,倾轧不断。夹在中间的女子们其实受伤最深。就像当初自已和谢玄之间闹矛盾,谢道韫便伤心之极。自已和谢玄之间倒也没有到刀兵相见的地步,都已经很棘手了,更不要说那些大族之间的倾轧和屠杀,那些夹在中间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心境。
她们的婚姻本来是为了弥合分歧,结果不但没有成功,最终还要忍受双方的屠杀结仇的结果,自然是痛苦难当。没有人去在意她们的感受,因为权力和利益的争夺冷酷无情,毫无温情和人情可言。
“珠儿,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你我患难夫妻,同甘共苦十多年。当年我们在居巢县的时候何等艰难,但我们都携手度过来了。那时候,感觉你还快活些。现在泰儿都这么大了,日子也好多了,我反而觉得你不快活了。我心里甚为内疚,有些事我没能做好,让你不开心了。”李徽轻声道。
阿珠忙摇头道:“不不不,公子万万不要这么说,阿珠开心的,没有不开心。现在和之前怎么能比?现如今,公子肩负着徐州几百万百姓的大事,如此辛劳,阿珠怎还不知趣?公子将来更是要为天下百姓着想的。阿珠心里都明白。阿珠已经很知足了,真的。我现在每天侍奉婆婆,照顾泰儿,帮衬着处置一些家里的事情,便已经很充足满意了。公子千万不要误会,我只是不会说话,读书也少,怕多说话露怯,惹人笑话。绝对没有什么不满。公子要是这么想,我便无以自处了。”
李徽点点头,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可以去找我说。我希望你和以前一样,和在居巢一样,对我知无不言。那么多的苦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事过不去?眼下之事,你也该明白,我别无选择。”
阿珠点头轻声道:“我明白。”
李徽点点头,站起身来。阿珠道:“公子,阿珠有一事相求。”
李徽道:“何事,说便是。”
阿珠道:“如有可能,能否请公子饶了他们性命。给他们教训便好。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活着。”
李徽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便是。可是我饶了他们,他们未必饶了我。”
阿珠道:“他们若执迷不悟,公子自然不必饶他们,我只是想公子给他们一次机会。”
李徽苦笑道:“你好像笃定了我能胜?那可未必。燕国兵马强盛,这一次胜负难料。也许你该担心的是我才是。你该去跟慕容垂和你的哥哥们求肯,要他们饶了我才是。”
阿珠摇头道:“他们赢不了公子,我心里知道的。没有人能赢得了公子。再说了,他们敢动公子一根毫毛,我便去邺城,死在他们面前。”
李徽叹息一声,上前轻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的心思我明白。夜深了,擦擦眼泪,今晚我就在这里睡了。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
阿珠红了脸,低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