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小戎

一百一十七、不正经鼎剑

大雄宝殿,今夜灯火通明。

前殿隐隐传来一众高僧的诵经超度声。

后殿外的院子里,除了一口棺材外,满地破瓦、碎石、尸骸狼藉。

仅剩一位年轻儒生的屹立身影。

可能是不久前院子里一阵阵哀嚎喧嚣都被前殿整齐划一的大悲咒诵经声所掩盖。

也可能是李栗等人进入后院灵堂前、吩咐善导等人的话语奏效——僧人们听到任何后院的动静都不准进入。

欧阳戎头戴狐首青铜面具,低头默默收尾打扫,全程都没有外人冒昧走进院子。

先是摸索了下慕容旗、慕容安二人尸体,找到几件金银珠宝。

再在波斯商人李栗身上搜了搜,只有一叠商号银票与印章地契等杂物,除此之外还有一枚“魏”字令牌。

先是垂目,将银票上对应的可能是卫氏白手套的商号名记住。

然后瞥了眼熟悉的玄铁令牌,欧阳戎摇摇头,把它们丢在院中央的棺材里。

在李栗、慕容兄弟身上没有找到多余的补气丹药,欧阳戎稍有遗憾。

看来补气丹药确实珍贵,并不常有,更遑论极品补气丹药了,得谨慎使用,毕竟不是随时都能碰到大孤山东林寺这样、能够缘起借气的机会……他心道,伸手摸了摸袖中装有墨蛟的丹盒。

今夜,他意外顿悟出匠作的鼎剑神通正确用法,离最终的剑诀更进一步,后借助大孤山的香火气,倒省下了这枚宝丹。

欧阳戎最后将目光投向席道长的尸体。

这道士戴南华巾,不蓄发,看打扮应该是南方三清道派出身。

据小师妹所说,若是出身北方的楼观道派,则是戴混元巾,蓄发的,就像当初地宫初见的那个鹤氅裘老道……

现在欧阳戎涉世更深,还知道了哑女绣娘的可能身份,再回头看,当然也发现了鹤氅裘老道的蹊跷,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不知为何,两次都一齐出现在地宫,难道是和救他有关,被绣娘带来?

眼下不是多想的时候,欧阳戎收拢思绪。

他蹲下,手掌在席道长破损道袍上擦了擦血渍,有些期待的摸索起来。

这个轻佻道士也不知是三清道派中的哪一座山头,不过刚刚战斗时,他突然双目变成暗红的古怪变化,欧阳戎看在了眼里。

能从七品一路飙升到五品初入,绝对不是普通的道法手段,似是引了某种类似真灵的未知存在上身。

只可惜,受限于轻佻道士的贫瘠体魄与七品丹田,此降身真灵的手段自然大打折扣,再加上欧阳戎是执剑人,一口鼎剑破万法,还源源不断的香火气催动,直接当场拿下。而这个降身真灵若不是遇到了掌握新鼎剑神通的欧阳戎,而是遇到其他任意八品执剑人,纵使有一颗墨蛟,今夜的剧本都是相反的。

今夜的顺风顺水中,亦是蕴藏着险之又险,想到这,欧阳戎默默自省警惕……不过这尊未知存在,应该隐约看见了匠作的踪迹,眼中暗红褪去前、朝他投来的深深一眼,欧阳戎注意到了,不过却不太担心。

今夜他戴青铜面具前来,同时调动肌肉骨骼,微微改变了身形,做了伪装。

欧阳戎很快摸索完席道长尸体,目露些许失望。

没有补气丹药。

反而摸出了一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件满是呛鼻胭脂水粉味的粉红肚兜。

肚兜里包有一份小册子,封面有潦草的“真诰”二字,随手一翻,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蝌蚪小字,古旧难辨。

“《真诰》?《尔雅》给的注释,有真人口授之诰的意思。”

欧阳戎嘀咕一声,来不及看,塞入袖中,然后目光落在手里的粉红肚兜上,嘴角抽搐了下。

这小子八成不是正经人了。

一个三清道士,随身携带这玩意儿,人能正经到哪里去?

不过,嗅到这呛鼻却颇为熟悉的胭脂水粉味,欧阳戎立马想起了朱凌虚留下的某个小妾。当初他假扮卫少玄骗取信物,这小妾就在招待他夹菜喝酒的妾室人群中,身上好像也是这股胭脂水粉味道,主要是那会儿一直明里暗里的往他身上蹭,所以印象挺深刻的。

而不久前,他作为江州长史去收尾朱凌虚潜逃风波,在朱宅又见到了这小妾,当时她一身孝服、哭哭啼啼之际,还不忘给一本正经的他抛媚眼来着,欧阳戎当然没有理会,公事公办的遣散。

可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和这轻佻道士鬼混在了一起,只是不知道这顶帽子是在朱凌虚生前还是死后戴上的。

欧阳戎在心里不禁替朱凌虚默哀三秒。

旋即颇为无语。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摸尸摸出一段奸情?

看来今夜不仅爆率低,还要被腌臜物玷污手气,呸呸。

欧阳戎摇摇头,这时,余光扫到身边澄蓝色光辉,蹲地上的他回头一瞧,发现某个小家伙正悬浮在头顶半空。

只见它剑身微微倾斜,一动不动,似是在悄悄打量下方男主人的古怪行为。

其实从刚刚欧阳戎杀完人,蹲下来一一摸尸起,这一条澄蓝“剑弧”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像一只好奇的猫一样猫步弓腰的跟随。

此刻,欧阳戎没空给一口剑解释,除了杀人取首级外,摸尸爆装备其实也是一种乐趣。

他心念下达,低声轻喝:“回去。”

今夜畅快汲取香火气、如鱼得水的小家伙,在空中左摇右摆,显得有些不情不愿。

直到欧阳戎眉头微皱,

通灵的小家伙才动弹,由静转动,先在手握粉红肚兜的男主人头顶,滴溜溜旋转了两圈,随后“嗖”的一声,破空而去,勉为其难的飞回远处某座抄经大殿内“漆黑沉闷的木盒子”里。

今夜有香火气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匠作与欧阳戎之间,暂时解除了原先十余丈的距离限制。

“这就是高品执剑人吗……倒是提前体验了……”

欧阳戎自语一句,同时也没闲着,动手把李栗、慕容兄弟、席道长的尸体一一丢进了原中央的棺材里,还有粉肚兜、金银珠宝、银票印章等物,全部抛入其中。

他取出一小筒焚天蛟油,倒去棺中,最后丢进一根火折子,一把火点燃。

烈焰熊熊。

淡绿色的火光映照出儒衫青年脸上的青铜狐面,青铜充满古朴冷漠的质感。

静等了会儿,待这些尸首证据、蛛丝马迹全部焚烧成灰烬,调了鼎剑,搅乱斩断院中诸多气息,灰烬纷飞中,他转身离开,跃出院子。

本准备去往抄经大殿,没走两步,欧阳戎微微顿了下,不动声色的拐弯,换了条道。

他心中默念一声“匠作”,自若的挑了一条漆黑偏僻的小路,走了百来步,小路四周越发寂静漆黑。

某一刻,欧阳戎身后不远处路旁的一处树梢叶片,在夜风中轻微摆动了下。

欧阳戎停步,嗓子切换为沉闷,头不回的问:

“怎么,不继续跟了?”

下一霎那,身后不远处原先被风吹拂摆动的漆黑树木突然炸起漫天落叶碎片,就像秋风中的蒲公英。

故意戏耍溜达来者的欧阳戎慢悠悠回头。

距离他十几丈外的那处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一条“弧”去而复返,已经与那一道纤瘦身影交起手来。

常人肉眼几乎难以看清、那儿正在交手的具体细节。

仅能隐约瞧见,除了那一道宛若弦月的耀眼“剑弧”外,有一道纤瘦身影时而将剑弧装进袖里、时而碎袖踉跄几步、时而影遁消失、时而从半空落下……眼缭乱。

阴阳家练气士果然手段极多,不过却被悄悄回返、布剑完毕的匠作,一一化解。

虽然这一次所消耗的香火气,令欧阳戎周遭百米内的香火气几乎被匠作汲取殆尽,甚至短暂造成了这一片的灵气真空。

然而,胜负依旧在三息之间分出。

树林恢复寂静,只见寒冷月光下,正有一条“弧”悬挂在一道倩影的头顶。

一人一弧位于落叶飞舞的树林中央,皆停步不动。

那道倩影正捂胸咳血,气喘吁吁。

欧阳戎扶了扶沉重狐面的下巴,秋日晚风中,他陇袖走近,瞧了一眼。

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容真仰头,望着头顶悬浮的神话鼎剑,如梦如幻的蓝光落在她巴掌大的白皙脸蛋上,眼下,往日冰冷冷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震惊疑色:“真是月亮……那稚童所言没错……原来如此……”

察觉脚步走近,她猛然转头,质问似是戴有一副青铜狐面的年轻儒生:“你是执剑人!这是哪一口鼎剑,我为何从未见过。”

欧阳戎脚步停在了离她不远处的某颗树下阴影中,微微眯眼,缄默不答。

似是觉得是被人当手下败将般肆意打量,宫装少女涨红小脸,欲开口斥他。

可下一刹那,她看见前方隐隐中隐隐这个狐面儒生高冷转身,似是不屑一顾,很快身影消失不见。

没有杀她。

容真略呆,少顷,左右四望,人好像真走了。

她脸色微动……只有一口鼎剑留下,依旧悬在头上三尺处,锁定她全部气机,却久久不落,似是囚禁监督。

所以这是……要放了她?

冰冷出尘的宫装少女眸底复杂,旋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个时辰后,以防万一多绕了几圈的欧阳戎,身影出现在了抄经大殿。

他走到大佛前的桌案边,默默点灯一盏,收拾起剑匣等物,准备脱身走人。

容真等女官,算是浔阳城的中立势力,可以平衡卫氏……欧阳戎犹豫了下,没杀。

而且看容真那副反应和问话,应该是刚刚赶到,撞到了正要离去的他,想尾随观察。

刚刚欧阳戎在后殿院中交手李栗等会、销尸灭迹之事,没有看见。

欧阳戎摇摇头。

最近,容真派手下的女官来龙城这边调查赵如是的案子,他早知晓,于是也让经验老道的燕老县尉帮忙收尾周旋。

只是没想到,今夜容真本人也跑来了,话说她作为江州前军的监军,不该是在浔阳城老实待着吗,就这么想查清赵如是一案的真相?

呵,倒是与浔阳城内那些不多管闲事的聪明人不一样。

欧阳戎抿了下嘴。

他只杀他觉得该杀之人,但也并不反对容真她们查她们觉得要公事公办处理的案子。

二者并不冲突,甚至后者们恪尽职守、能一直坚持下去,欧阳戎反而隐隐有些欣赏……不过个人的欣赏归欣赏,他不会让她们捉到便是了。

不多时,看了眼深沉夜色,感觉时辰也差不多了,他心念微动,召回千米之外的匠作。

以容真六品练气士的速度,当然追不上今夜无限火力的匠作。

他人先走,剑再脱身,算是摆脱了某位难缠的宫装少女,也算是拥有飞剑的一种妙用吧。

这次事件的后续影响,欧阳戎早有心里准备。

此前大摇大摆的借卫少玄的身份玩“毡帽计”,现在又干净灭口李栗等人,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卫氏察觉的后果。

卫氏那边,其实只要不傻,肯定已经察觉到卫少玄、丘神机等人出事了,鼎剑落入了他人之手。

至于是在龙城鼎剑出炉的时候、落入保离派手里,还是后来卫少玄、丘神机去寻什么长生药剑诀却落入云梦剑泽手中,亦或是其它神秘势力插足。

卫氏那边应该还拿不准……后面还有得周旋。

欧阳戎轻叹,收拾了下,感受到某个小家伙的距离越来愈近,他抱起剑匣,转身准备离开大殿。

下一霎那,匠作悠悠回返,自屋顶缺口溜入大殿。

不过这一次,却不止它一口剑回来。

只见“剑弧”旁边的澄蓝剑光中,隐隐还有一件东西漂浮着。

小家伙带着爆来的装备,在欧阳戎头顶转圈,似是邀功。

“这是什么?”他愣了下。

匠作今夜满载而归,它满意的钻回空荡许久的琴状剑匣,“弧”旁漂浮的那件东西失去了剑气加持,轻飘飘落了下来,被欧阳戎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一阵清新淡雅的香味最先扑鼻。

凑着灯火,定睛一看,是一件深紫色的……肚兜儿。

紫色很有韵味,不过似是常年穿戴,节俭朴素,深紫色的轻薄布料被洗的有些发白褪色,而眼下,本该系在女子细颈上的肚兜儿绳索被割断了。

欧阳戎微微瞪眼,看着这件不知从何而来、尚留余温香氛的肚兜儿,此时此刻嘴里只剩一个音节: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