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九结
二人同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起他,却并未看出什么端倪。
施无弃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了,说道:
“你们刚刚触犯了疑结喔?不过,你们竟然不知道吗?诚如莺月君所言,我是妖怪,而不是人。虽然因为一些原因,我在遥远的过去也曾误以为我是人类——但能活过几乎千年的岁月,究竟如何,也不证自明。我甚至曾经误入地狱道,在那里的一些地方,时间的流速与人间道截然不同。严格说,我的实际年龄远远超过千年之上。”
让施无弃有点意外的是,两位听众竟没有太大反应。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呆地点了点头,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怎、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复杂吗?”
“因为你在人类中厮混太久,实在没点妖怪的样子。你这么说,是个人都很难相信。”
“是这样吗?但是你说话也太直接了。”莫惟明似是在指责莺月君伤了他的心。
梧惠迟疑地问:“呃,有什么,能证明你是妖怪吗?你有没有原型什么的?就像墨奕,变一个让我们看看就有说服力了……”
“我虽然是妖怪,但我也是人的妖怪。”施无弃深深叹了口气,“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也不懂。过去我还能释放法术,让你们见识见识。可惜现在人间的灵力遭到清算,存活至今的,也仅有过去实力强大的妖怪。不过他们也不会暴露自己,大家都不敢、或不能使用张扬的妖术了。”
莺月君懒懒地说:“如果你们真的感兴趣,可以去图书馆查查历史相关的故事……号称百骸之主的家伙,是传说中可以号令百尸、摸骨辨身、驯服地狱火的大妖怪呢。”
“哎呀,过去的事了。低调,低调。”施无弃清了清嗓子,“咳——言归正传。我作为妖怪,出于最基础的生理构造之别,对时间的流逝、情绪的感知、环境的变化,都与常人有所不同。所以,人类活得太久,七魄被消磨太重,很容易陷入各种痛苦的症状。除六道无常外,也唯有大妖能苟存于此间。你们说的九结,就……”
随着施无弃渐渐低下的声音,两人露出遗憾的神色。
“果然您这里也没有其他的线索吗。”
“不如除了宗教区,还是去历史区多看看吧,兴许能从各种典故与传说中获取灵感。”莺月君端端地坐着,直到现在也不曾调整坐姿。她的神情庄严肃穆。“关于‘十恶使’,你们可不要全然相信如今戏曲和小说里的故事,它们早就被改得面目全非,还是建议你们亲自去查询相应的典故。必要的话,我可以引荐其他有着亲身经历的无常来帮你们。如叶月君。”
“啊,是了。”施无弃像是想起什么,说道,“十恶与九结,的确有不少交叉的地方。如。如‘恚’便是嗔恚,‘悭’即是悭贪;七种‘慢结’中的部分说法,与口业中的妄语有关,三种‘见结’其一,便是邪见;至于‘爱结’或许与淫有关,我也并不清楚。不知这些信息能不能给你们提供什么帮助。此外,你还了解到什么?”
莫惟明便又说:“嗯……书中说,‘一切行断,故名断界;一切行离,故名离界;一切行灭,故名灭界。’断,即断除九种烦恼中贪之外之其余八结,或断除无明结;离,则需要断除贪,或断除爱结;灭,应断灭有漏善及诸有为、无覆无记等烦恼,也就是九结外其余有漏法。这太缥缈、太笼统,我看着很痛苦。我总觉得这些话有些矛盾,包含关系也不清晰,顺序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过,我顺着这些查到了‘四谛’的概念。这之中的‘灭谛’倒与前面的说法吻合:也就是说生命存在的目的,是消除一切苦难,达到超越生死轮回的状态。”
“也许你们更需要见睦月君,”施无弃认真地说,“他对佛家之事再熟悉不过了。”
梧惠尴尬地说:“实际上,我们已经见过了……当时还不知道他是这等厉害的角色。”
“喔!那可真不容易。他竟然也在曜州出没呢。”施无弃抱肩感慨道,“我们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毕竟大部分走无常都聚集在曜州,他在外奔波,定是十分辛苦的。所幸人间灵力淡化之后,人与妖的麻烦都少了不少,反而少了很多是非……”
莫惟明推了一下眼镜,继续说道:“再有重要的东西……唔,我现在能想到的,还有天的概念。欲界有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其中欲界六天的资料比较多,大约,因为我们好歹身处欲界……六欲天名四天王天、忉利天、须焰摩天、兜率陀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当然,也有别的叫法。我知道他们超越了六道之理,越往上,人类所能解读的便越稀薄。甚至连这些信息,我都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推论么?这怎么推呢。我不知道的,便是它们的概念——所谓天究竟是什么?”
“这个,就连我们也无从知晓了。不论多么强大的妖怪,或是多么厉害的长生者,大家都是生于欲界,也将亡于欲界的。不过,我知道在我诞生之前的数百年,神无君尚是人类之时,在南方的群岛上与八位伪神的故事。八神之中,最后一神是被称作‘天’的神。是善是恶,也不知能否与其他七神同日而语。还是那句话……到了图书馆,也找找历史吧。”
关于神无君的事,凉月君也曾提到过。梧惠对这部分很感兴趣,心里记了一笔。
施无弃又说:“至于那些信息是怎么来的,我想,也和那些恶神有关。毕竟乾闼婆与紧那罗,是真正来自天界的家伙。像他们那样的存在,一定将不少人类无从得知的信息带到了人间。甚至过往的六道无常中,也曾有一人是来自天界的天女。不过之后便没有这类存在降临,这些信息也就仅限于此,人类的探究止步不前。”
莫惟明的表情看不出喜乐。他只是这样感慨道:
“我的父亲,是想凭一己之力,以人类之躯,顺着过去的线索摸索下去吗……”
“……恐怕是的。”施无弃轻声叹道,“他这样的人,放在过去定会有更大的作为。我觉得,他似是有种近乎睦月君的神性在。因为他似乎也并未执着名利。他不只想渡自己,还要渡众生。不过,因大善大德而成为无常,还是因大罪大孽而沦为恶使,真是难说的事。”
莺月君却说:“这究竟是神性还是魔性,谁也无从解说。人常道,‘一念神魔’。”
究竟是得道飞升,还是误行歧路,大概也不重要。因为他死了,一切便成了落定尘埃。
梧惠悲哀地想。她看向莫惟明,他也唯剩静默。
除了关于莫惟明的收获外,他们也向施无弃问了不少问题。
要说最关心的,还是他的法器——那个做工精巧、不曾有一丝锈痕的银色香炉。他说自己曾从香炉弥漫的烟雾环境中,看到了那关键的一幕:阳明商会的某个西方代表,正在桌面上清点着一堆金丝白底的珠子。
珠子具体的数量,很难分辨,因为在烟幕上所呈现的环境之外,似乎还有几颗。在阿德勒的旁边,好像也坐着另外的人,而他正与那人交谈。旁人的数量虽不确定,但至少可以得知那个环境下不止一人。环境只有墙壁,没有参考价值,桌子的样式也相当普通。
当莫惟明问道,能否完全确定,未来的天枢卿就是他本人时,施无弃并不敢打包票。因为香炉呈现的只是一个注定会发生的画面,未必是一个确切的结果,一个无误的答案。在过去,也曾发生过许多次令人误会的场景。说不定阿德勒只是经手了别人的法器,而在那时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可惜香炉并未将之后的事呈现。所以说,这种预言仅能起到指导作用。不过毫无疑问的是,预言中的画面是注定会实现的。
而当梧惠问道,能否将那个画面再现,好留下来反复寻找证据时,施无弃同样摇头。那个画面,是他在香炉中添加了特定的配方,才得以捕捉。这个配方的功能是,让未来某些发生了灵力残留、动荡,或强烈情绪的情景呈现出来。似乎是因为这样能在时间的尺度上留下痕迹,具体原理,连施无弃也并不知晓。他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尝试罢了。
同样,他曾尝试过使用摄影机等设备,来保留那一刻发生的画面。当然都以失败告终。最后留下来的照片,都只是穿透烟幕的、蚀光的室内景象。当然,他还在不断努力,试图寻找将其存留的方法。这也是他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镜片、胶卷、造影剂的原因。
不过也有反复呈现某种幻象的方法。只不过,那是因为呈象的关键是原材料——必须是一件某人的贴身之物,随他见证了许多;或在某个发生异常的场合中,某个有灵性的物件。任何信息都是可以被记录下来的,即便是死物,也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毕竟在遥远的过去,死物也能在各种情景下化身妖物。这便是香炉除了窥视未来之外,用以追溯过去的功能。
那之后,他们便与施无弃和莺月君告别,来到了市图书馆。梧惠难得主动跟来,没有一丝怨言,反而让莫惟明觉得奇怪。她说,自己是对莺月君说的历史颇感兴趣,才决定一同随他过来。实际上这只是一方面罢了。另一方面的原因,她不便说。
她得时刻盯着莫惟明,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他的进展,还有各种动态。毕竟她答应了如月君,尽可能对莫惟明的调查进行限制。就算不能阻止,至少也要了解情况。在路上,梧惠暗暗想着,如月君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们的?也许是从得到砗磲珠子的时候,现在又是因为琉璃碎片。不过,也可能是更早之前。
因为他真正关注的可能并不是什么法器……只是他在意的兄长而已。
到了图书馆,莫惟明仍有些困惑的地方,需要在宗教区寻找答案。梧惠则谨遵莺月君的建议,与他兵分两路,去了历史区。当然了,主要是她对那些遥远过去的故事很感兴趣。她对这些故事的了解,确实也都是经过添枝加叶的小说,而不是所谓“史实”。不过,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真能算作历史吗……
别说,还真让她给翻到了。这些故事在小说区都被摆在非常醒目的地方,多少人都是看那些故事长大。在历史区,就费了梧惠好一番功夫。碧落群岛的事,看得她眼睛发直,仿佛回到中学的历史课上一样。不过每当她开始犯困时,都会遇到一些还算精彩的部分。她感觉编排这本书的作者,好像故意要和读者搞拉锯战。
从书里,她了解到一个小小的知识:南国又名九天国,是碧落群岛中最大的岛屿。究竟为什么要叫九天国,梧惠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前听他们说,欲界是六天,色界是十八天,无色界是四天……这个九到底是哪儿来的?她太好奇了,好奇得看不下去。于是又去查其他相关的资料。一查可不得了,光是关于道教中对“九天”的说法,就有四五种,而且没有一种和莫惟明说得一样。呃,可能因为那里是佛教的说法吧。
梧惠终于开始慢慢理解,为什么莫惟明泡起图书馆就没完了。
历史这种东西,和看小说还真差不多。即使开始有些枯燥,慢慢沉浸到里面,也便显得有趣了。尤其当她看到许多之前朋友们提到的事物,便有种生活的呼应感。这些记载在书里的、被很多人认定已然失落的法器,竟就在自己身边——甚至自己还有幸亲眼见到一部分,这种感觉确实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