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钧

0340【殉国】(为盟主cry加更)

    黄概的撤退很诡异,跟他的怯懦非常不符。

    先让民夫运粮后撤,再让乡兵徐徐撤退,最后才是厢军和禁军。并非一窝蜂的逃离,而是分为三天撤走,甚至可以说撤得秩序井然。

    当邓春、李进义过河追击时,数十禁军甲士站在山坳上,背后山林中隐约有旗帜飘动。

    “追不追?”就连李进义都有些心虚。

    邓春也看不明白:“去把石先生请来。”

    片刻之后,石元公一路小跑至此,同样搞不清楚官兵虚实,只能建议:“占据剑州城要紧,前后夹击把剑门关拿下再说。”

    黄概站在山上,看着义军退回剑州,整个人虚脱般坐下。

    这断后阻截山道的数十禁军甲士,全套盔甲确实属于禁军。但盔甲里的人,却是重金招募的壮士,也是黄概手下唯一的王牌。

    他从成都的兵杖库里,翻出上百套步人甲,而且是带面盔的那种。

    很多盔甲都朽坏了,仅修理出几十套,再重新上漆涂色。

    能不能打且不论,至少看上去挺唬人。

    担任军中掌书记的成都府户曹参军李适,站在黄概身后说:“制使,贼兵已退,我们也走吧。”

    黄概双腿发软,让亲随将自己扶起。

    他身后山林中,还真就有伏兵。但一个个士气低靡,听说可以撤退了,全都慌慌张张跑路。

    李适问道:“制使,真要撤回鹿头关?”

    黄概咬牙切齿道:“成都那些大族,如果还不出钱出粮出人,我一路退回鹿头关又何妨?大不了罢官除名!”

    石元公搞得增兵把戏,黄概大概已经猜到了。

    但普通士卒相信啊,官府信誉度太低,黄概越是认真解释,士兵越怀疑他骗人。

    黄概手下的兵,绝大多数来自底层平民。

    他以为给足粮饷,再言语激励,就能勉强拉去打仗。但一路设置的寨堡,全都不战而逃,这让黄概感到背心发凉。

    高景山那边,究竟有没有献出剑门关,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官兵丢失沿途寨堡,运粮通道被切断,剑门和剑州的联络也断了,剑门关已经变成一座孤城。

    麾下士卒的糟糕表现,让黄概根本不敢杀出城去,甚至继续守城都毫无信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成都平原那些世家大族!

    身为四川制置发运使,身为成都府路转运使,黄概在最富庶的成都平原,居然征不到几个兵,也征不到多少钱粮。

    那些大族的理由也很充分,今年已经交足了籴米,还出过一次免夫钱,各种苛捐杂税都在增加。他们不可能交第二次免夫钱,而且既然已交过一次,那就不能再征兵,因为免夫钱就是用来抵扣兵役的。

    世家大族这样做,同族的各个小宗,也有样学样对抗官府。

    就连分出去的小地主和自耕农,也联合起来抵制。

    黄概又不敢暴力强征,否则汉中贼寇未除,成都平原就要乱起来。

    必须逼得大族自己主动募兵!

    ……

    “不好了,高副使勾结贼寇,带着剑门关投降啦!”

    “剑州失守,黄制使要带溃兵退到鹿头关!”

    “鹿头关若守不住朱贼就要杀进成都了。”

    “那个朱贼残暴得很,占下一城就杀人,要把富人全部杀光。”

    “……”

    乱七八糟的流言,在成都平原各州县迅速传播。

    传得如此快速,当然是黄概故意为之。他派出信使,到各州县告诫官员守城,胡乱透露出一些信息,胥吏转头就把消息传给士绅商贾。

    那些世家大族,终于慌乱起来。

    几年前十万泸南夷造反,距离最近的时候,已杀到成都三百里外。

    官兵节节败退的消息传回,世家大族依旧置若罔闻,仿佛这些事情与他们无关。征收籴米和免夫钱时,也扣扣搜搜给一些,剩下的他们就不管了,而且还整天抱怨今年又加税。

    华阳县郊,王氏祖宅。

    主位坐一老者,名叫王仲鳌,论辈分属于已故宰相王珪的族侄。

    王仲鳌捋着胡子说:“朱贼作乱,已陷剑门与剑州,若武连、梓潼再失,就只剩鹿头关还能拒贼。以免成都生灵涂炭,吾等皆应努力,为官府输送乡兵与钱粮,否则在座诸位都桑梓难保啊。”

    一个叫范峻的老者气愤道:“还要输送钱粮?今年交的钱粮可少吗?夏粮胡乱加征绢帛,一等户的地里脚钱涨到500文。和买钱翻倍,和籴钱翻倍。和籴钱还不要钱,官府只收粮食,另外再征收一次地里脚钱。朝廷伐辽,征免夫钱,我范家子弟每人摊派40贯。”

    “灌县那边疏浚都江堰,役夫在当地已经征了,免役钱居然收到成都这边。还有别的苛捐杂税,林林总总几十种,官府变着花样收钱。这朱贼杀来,又让我们交免夫钱,不但交钱还要帮忙征募乡兵!哪有这般横征暴敛的?对了,听说官府还打算征收经制钱,这经制钱我范家说什么也不交!”

    “就是,官府征敛太过,”一个叫刘克仁的老头说,“我刘氏分出的小宗子弟已然不堪重负,隔三差五到族里借钱。借就是无底洞,不借就失了仁义,族老们天天被族人咒骂!”

    又有叫武与时的老头说:“我们武家,比不得各位家族兴旺,好多年没出进士了,族人田产也日渐减少。朱贼若杀来成都,武家是无所谓的,你们这些大族看着办吧。”

    “什么叫我们看着办?你武家还要从贼不成!”一个叫刘颖的老头怒道。

    “好了,好了,各位稍安勿躁,”王仲鳌连忙打圆场,“朱贼杀来,谁也讨不得好,各族须得齐心协力。”

    一群老头吵来吵去,偶尔有中年人插话,最后还是没有吵出个结果。

    他们还想继续观望。

    黄概并没有直接撤到鹿头关,目前还在武连县驻扎,他时刻关注着成都的动向。

    世家大族的反应,让黄概大失所望。

    一怒之下,黄概发狠再次撤退,直接退守梓潼县城。

    世家大族依旧在争吵,但基本同意输送钱粮和乡兵,只是各家该出多少无法达成共识。

    超级大族只有三家,普通大族超过十个,中等家族二三十个。而且同姓之间,还分出不同的宗支,乱七八糟怎么调和得了?

    黄概气得再次撤军,全军退至绵州(绵阳)。

    这下子,世家大族坐不住了,几天时间就开会讨论出结果。

    各族各支进行动员,组建乡兵给黄概送去,钱粮一车一车往前线运。

    加上黄概原有的部队,兵力瞬间达到三万!

    而且,这些大族送来的乡兵,很多都自带武器,以血缘姓氏为纽带,打起仗来不是寻常乡兵可比的。

    足兵足粮的黄概,瞬间信心倍增,带着部队进驻梓潼县,他还想继续往前夺回失地,却发现前方关隘已经被贼兵占了。

    且说朱铭那边,剑门关至今还没拿下。

    朱铭站在剑门外,望着笔直陡峭的山势,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算他现在开挂,临时造出十个热气球,升空丢炸弹也无济于事。攻不破就是攻不破,解放军入川的时候,也得绕开剑门关再打。

    只能等官兵内讧投降!

    当然,朱铭也不能傻等着,已经分兵派了一支偏师,沿嘉陵江而下攻取阆中、南充。

    ……

    朱铭在山下等得烦躁,剑门关的守军同样煎熬。

    还是那句话,即便黄概不弃守剑州,邓春、李进义绕后夺下几处军寨,也已彻底切断了剑门关的通道。

    “从明日起减餐,军粮还能再坚持两个月。”黄德裕说。

    高景山沉默不语。

    黄德裕道:“高副使何必灰心?朱贼从汉中远道而来,粮食在半路就得消耗无数,他的军粮可能比我们先吃完。”

    黄概征粮需要时间,运到剑门关也得慢慢输送,关内的存粮已经所剩不多了。

    高景山咬牙切齿道:“黄概无能,剑门关被断粮道月余,他竟然还没派兵打通,说不定已经弃剑州而逃!”

    “那倒不至于,他还是知兵的,”黄德裕说,“此人在陕西做官时,曾是我的属下,并非不理俗务的庸官。就是……胆子小了点。”

    黄概的官最大,高景山次之,黄德裕官最小。

    但三人当中,却是黄德裕资历最老,而且还做过皇子们的书画老师。

    高景山说:“军心本就不稳,又被断粮一个月,若明日下令减餐,我怕会闹出兵变。除了我们两个,剑门关内谁还想打仗?你我皆食君禄,自当以死报国,但底下的士卒可非食禄之辈。”

    “尽量安抚吧,从明日起官兵一体,我们也跟士卒吃同样饭菜。”黄德裕说道。

    高景山望向东边:“入蜀可不止这一条道,朱贼既走了金牛道,米仓道他难道会放过吗?恐怕此时巴州已没了,说不定贼兵已经打到渠州(渠县)。若是被贼人占了合州(合川),那蜀中已然没救了,我们守住剑门也无济于事。”

    高氏乃山东望族,高景山的弟弟高景云,去年升为太常寺少卿。

    要不要投降?

    高景山一直在考虑这问题,他知道自己手下那些兵,一个个心里都是咋想的,这些日子全靠给足粮饷稳定军心。

    粮道被断,前后皆敌,如此窘迫情况,他若是敢减餐,士兵就敢造反!

    他虽然年迈却还不想死,特别是在兵变中被稀里糊涂杀死。

    傍晚,高景山再次巡视关城,军中弥漫的复杂气氛,让他感觉不能再拖下去了。

    召集一群还算听话的士兵,高景山直奔黄德裕住所。

    黄德裕正在吃饭,听到动静立即出来。

    见到外头情形,黄德裕居然没有愤怒唾骂,而是叹息道:“伱可是一路转运副使,就那么贪生怕死吗?”

    高景山说:“我也想过自杀殉国,绳子都准备好了,可惜对自己下不去手。阁下呢?若欲自尽,我等两刻钟再来收尸。若想活命,我就捆了阁下投降。”

    黄德裕仔细想想,怅然道:“我那老妻与老仆,被贼人杀死在利州城。他们陪我过了半辈子,想来黄泉路上孤单,我去寻他们也好。我一生清廉刚直,不想到老了背上污名。我死之后,就将我与老妻合葬在剑门吧。”

    “告退!”高景山作揖转身,带着士卒默默离开。

    黄德裕回屋吃完饭菜,缓缓解下腰带,回想起二十岁那年,他做探花郎打马游街的情形。

    那时候的东京,物价还没那么高,百姓生活更加幸福。虽然党争激烈,但没有昏君和奸臣为祸,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至少,表面上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