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钧

0441【葛胜仲的新差事】

    葛胜仲、葛立方父子俩,从汝州辞官来到汉中,已经是今年初春时节。

    主要是抵达襄阳之后,雪下得挺大,便在客栈住着。

    葛胜仲要面子得很,虽然他跟朱铭通信两封,但彼此都在讨论治国问题,朱铭并未在信中有招揽之言。于是他明明到了襄阳,却不去面见朱铭求官,反而悄悄观察襄阳的民生。

    他们在过方城山关口时,靠着朱铭的亲笔信入境,士卒也曾汇报给上头。

    所以朱铭知道葛家父子来了,偏偏一直不见人,还以为他们因为雪大在南阳逗留。

    春节期间,葛胜仲过得非常愉快,这里的节日气氛极为隆重。

    主要是小民也在开心过年,如此情况,在近几年的北方已经很少见了。年肯定也得过,但小民过得极为艰难。

    开春雪停,葛胜仲给朱铭留了封信,便坐船直往汉中而去。

    在汉中各县一路观察,葛胜仲震撼莫名,他以为自己到了三十年前的江南!

    父子俩在经略府见到朱国祥,道明身份,说出来意,受到热烈欢迎。然后,并未直接授职,让他们先在经略府观政等缺。

    三个多月过去依旧还在等缺。

    “这朱国祥恁地无礼,”葛立方愤愤不平,“我父子辞官来投,他竟连个实官都不给,也不知道要候缺到什么时候!如此怠慢人才,能有什么作为?”

    葛胜仲其实心里也很不满,却笑着对儿子说:“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一切按规矩来。你我在此候缺多日,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川峡这边的注差制度完备;第二,朱国祥手底下不缺官员。”

    “至少也该给个闲职!”葛立方说。

    葛胜仲摇头:“朱国祥让你我观政,也是有用意的,先让咱们熟悉他的制度规矩。”

    朱家父子的选官任用制度,跟宋国朝廷那边大同小异,但那些“小异”特别能说明问题。

    宋国选官有五种形式,即:科举取士、门荫补官、军功补授、吏人出职、纳粟买官。

    父子俩把荫补和纳粟给去掉了,也就是不能靠父辈恩荫,以及花钱买官来做。

    葛胜仲说:“大宋的冗官是怎么来的?纳粟买官且不提,反正只能买一些闲职。门荫却是占了大头,每年都有无数官宦子弟,靠着父辈余荫获得官职而且还大部分属于实缺。想要改革冗官弊政,就必须把荫补给取消。”

    宋代的荫官制度,也非一开始就乱来,是澶渊之盟以后才泛滥的。

    宋真宗无力收复燕云,又因战争失利而威望大减,于是跑去封禅泰山找面子,接着又疯狂恩荫收买人心。

    皇帝登基,册立皇后,皇帝或太后生日,每年郊外祭祀,官员为国捐躯,重臣退休致仕……全都得补一批恩荫官。

    不但宗室可以荫补,文武官员到了一定级别,也能推荐家族子弟做荫官。

    到最后,就连后妃生儿子,都要补一批恩荫官。

    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特恩,比如新皇登基,某个知府的儿子,带着地方贡品入贺,皇帝一高兴就直接荫官。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所以一旦换了皇帝,地方大员连忙派儿子进京道贺,这个儿子有很大几率立即做官。

    荫补制度,泛滥到甚至能惠及县尉、寨主这样的小官!

    到了南宋,宋孝宗决定整顿荫补制度,把官员享有的恩荫名额,整体缩减三分之一。

    缩减之后,官员后代的荫官额度如下:宰相十人执政八人,侍从六人,大夫四人,带职郎官三人……仅这个恩荫项,每年就会冒出几百个荫官等着补缺。

    冗官到了如此程度,为啥在地方上,又显得官少吏多呢?

    因为初授恩荫官,大部分都在京城!

    你在东京喝花酒跟隔壁房间争风吃醋,抄起板凳便砸过去,一板凳能砸中好几个荫官。

    葛立方好笑道:“也就朱相公能取消荫补制,谁敢在大宋朝廷说这个,就算做宰相都要被弹劾到编管!”

    “汉中已经建立制度,注授规矩摆在那里,除非新立衙门,或者扩张疆域,否则想做官还得慢慢等,”葛胜仲说道,“我估计不用等多久了,南阳、襄阳、汉中屯着那么多士卒,总不能一直驻扎在那里吃干饭。”

    注授又叫差注,特指授官制度。

    大宋朝廷授官有三种形式:

    一是中旨,由皇帝亲自任命。比如宰相、御史,必须由皇帝亲授;

    二是堂除,由中书门下省宣布任命,元丰改制后由三省任命,枢密院也能授予部分官职;

    三是铨选,由吏部负责此事,这才需要考核政绩。

    葛立方说:“汉中虽然没有三省六部,但有类似衙门,朱相公似乎有意取消堂除。”

    葛胜仲说:“取消堂除,今后谁想做权臣就难了,几乎不可能一手遮天,可能是为了避免再出蔡京、王黼之流。”

    蔡京、王黼说让谁当官,就让谁当官,可以直接绕过吏部。

    这没有坏规矩,而是利用堂除的权力!

    只有御史任免,权臣们搞不定,始终掌握在皇帝手中,因此御史都是重点拉拢的对象。

    葛立方笑道:“孩儿却听到一个趣事,那朱相公把后宅的园林平了,带着妻妾每天亲自下田种地。离经略府较近的衙门,官吏甚至偶尔能闻到粪水味。”

    “或许是真的。”葛胜仲说。

    葛立方忍俊不禁:“若是真的,那才叫滑稽呢。东京那位昏君,拆民宅而起园林,搜罗天下奇石以供享乐。汉中这位经略相公,毁园林而耕垄亩,把假山奇石卖给富户。完全就是反着来嘛,后世史书必定写得浓墨重彩。”

    葛胜仲感慨:“所以汉中民心皆归朱氏。”

    父子俩正说着,突然有官差来请。

    他们径直前往经略府,朱国祥已经在等着了。

    “拜见朱相公!”二人作揖。

    “事情急切,长话短说,就不绕弯子了,”朱国祥直奔主题,“金人南下,宋国恐难抵挡。我儿欲带兵北上,阁下熟知京畿民事,且随军出征去做颍昌知府。汝州会取消,各县整体并入颍昌府。”

    葛胜仲听得有些愣神,他这几天还觉得受冷落,一下子就给如此重任。

    汝州并入颍昌府,然后让他做颍昌知府,等于管理着一府一州之地,这在朱家父子手下属于大员。

    “明公有任,某敢不效命!”葛胜仲连忙起身。

    朱国祥说:“颍昌和汝州多遭西城所盘剥,百姓流离失所难以安定。伱去了那里,当务之急是安定民心。正好南阳缺人,招太多民夫会耽误生产。你且在颍昌招募流民,做我儿的运粮民夫。既能暂时处理流民之危,又可保证军粮输送。”

    “这是个好法子。”葛胜仲说。

    朱国祥道:“且回家准备,明天就坐船出发。”

    若把颍昌府完全拿下,距离开封就只剩一百五十里了。

    父子俩正待告退,朱国祥突然说:“常之(葛立方)留在我这里做文书。”

    葛立方大喜:“多谢经略相公赏识!”

    是不是留下做人质无所谓,反正葛家父子没想着叛逃。

    成都那边繁荣安定,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所以需要让张根去治理,谁都不认识才能铁面无私。

    颍昌和汝州混乱得一塌糊涂,还是朱铭进军开封的跳板,这就需要熟悉民情的官员治理。什么贪官污吏都可以暂不处理,什么阶级矛盾都可以先放下,一切以稳定民心为要务。

    翌日,葛胜仲坐船东去。

    汉江沿岸,大量百姓在汇聚,朝着府城方向而走。

    葛胜仲站在船上,看得暗暗咂舌:朱相公征调民夫的速度好快!

    而那些被征调的民夫,脸上也无凄苦之色,跟宋国那边形成鲜明对比。

    一是朱铭号称常胜大元帅,在官府的有意宣传下,百姓都不把宋兵放在眼里,不怕随军运粮有生命危险。

    二是他们被征为运粮民夫,今年的赋税能相应减免,不算完全给官府打白工。

    其实,汉中民夫只需运粮到陕西,接下来在陕西就地征召流民即可。

    葛胜仲通过民夫出发速度,感受到汉中恐怖的动员能力。

    若是放在宋国,此时估计才刚刚通知保甲长,距离民夫出发至少还得等大半个月。

    却见各支民夫队伍,都有人扛着粗布做的旗帜。

    扛旗者是有工资可拿的,一路还得做思想工作,来来去去就那几句话:“父老乡亲们,这回帮着义军运粮,很快就能打败官兵,昏君再也不能来咱汉中乱收税了!跟我喊,义军万胜!”

    “义军万胜!”

    民夫们跟着大吼,气氛并不严肃,有不少人还在嬉笑。

    不过道理是听进去了,这两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谁都不肯再回头过苦日子。即便许多百姓,被征召去修筑水利,但都是就近征募农民,谁家灌溉获利最大,谁家就出钱出人最多。

    还有的年轻农民,幻想着哪天能当兵。

    去年冬天,朱铭故意给全军一些探亲名额,让他们回到老家去过年。

    士卒把获赐土地的事情,都给家乡父老们讲了。

    同村之人,难免眼红,最少都有十几亩地啊,听说有的军官数十亩地。

    不说当兵,一些日子艰难的农民,甚至想报名去南襄盆地开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