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1989年9月*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李商隐
新学期开始了,无论我如何以繁忙、以坚强、以自立……装模作样或者装腔作势地“充实”地去过每一天,我心里无法言说的思念,无以放置的情感,难以言喻的苦痛还是悄然而蓬勃地长在我心里,甚至因时间,因距离,因无法再相见而变得更加立体的膨胀。
今天是月底休息,我在一家小商店里买到了一件紫罗兰色的连衣裙,是打折品,老板说因为它太过瘦长,小个子的人穿不了,高个子的人又穿不进去,所以他才会以这样倒贴本钱的价格出手。而我目前正需要这样一件衣服。
我辞了班长的职务以后,无官一身轻,这学期学院广播站正式开播,我便给老师拉去做了主持播音。因为学校里南方学生居多,在众多试音者当中能讲一口流利普通话的人还真少,我便在几乎没什么竞争的情况下坐上了这个位子,同时开始主持校内的一些课外文娱活动。但我以前的衣服都是特意买来的运动装、学生装,为方便把我妇人的身份掩掉,如今它们便不太合适了。现在碰到了这么一件便宜事,而且也的确物超所值,我又能支付得起,我便狠狠心把它买了下来。
而我是一个道地的小女人。
一回寝室,我便在还没有消褪的高兴心情支使下把它套在了身上,我对着镜子弄妥贴了,便想走出寝室去。一路下楼,我还浑然不觉,当我拉开楼门,当我一步踏出去,一眼看见操场,看见操场上的人群,我的心便“忽”的一下跌落了——我下来干什么?我好像是在家里,我穿上漂亮的衣服,走下楼来,是要送给他看……我转过头,弄了一份很沉很沉的失落与苦涩压在心头上。往日在楼梯上展开,我踏着它往回走,那些缤纷闪在我眼前的情节重又唤回我对于旧日温情的回忆,我记起那个欣赏我穿紫色的人,记起他说我终于高贵成了荷花苞上的小妖,然后忘情拥住我的臂膀。那是一个从来不会好好夸我的人,从来不会好好给我剥一块糖吃的人,从来……
楼梯千回百转地铺成一条通向旧日的甬道,而它的尽头,是我的寝室。
我在甜蜜的回忆中惊醒,站在寝室的门前泪如雨下,我感到心中撕裂般的痛,我忘不了他,我真的忘不了他!不管我如何不去想。这一个已根植在我心中、我灵魂中的身影,他注定要成为我一生抹之不去的记忆!春蚕到死丝方尽……,健,我要到何时才能跨过这一世的情缘?!
新的学年开始,我有了很多身份,我很忙,其实我很空虚,我忙得无暇了,我也空得透明了。我的一切成绩已无人分享,我的一切喜悦也无人分享。我曾经看过一篇笑话,讲上帝想惩罚一个不听他旨意的人,他不是安排他饱尝痛苦却无人分担,而是安排他极致欢乐却无人分享。
我是那个被上帝惩罚的人。
《行人》已出了两期,反响不错,它是我主持编辑的校刊,我的手下还有两位副主编,四位责编,以及数量不固定的“记者”。它的创刊号已在上学期末发行,这个我一手策划创编的刊物,它的刊风还没有最后定型,我已感到创刊语中凝练的沧桑:
“我们用一生行走在路上,越是荒芜的路途,越是没有路标……”
在我辞去班长职务的时候,老外班主任找我做了一次长谈,他也是担心我无法适应身份的转化,简单说,他担我被孤立和边缘化。他说:刘,我知道你是一个内心坚韧的人,我为你的遭遇感到惋惜,但做为老师,我想告诉你,不要在难过里沉沦太久,你将要面临的心理上的落差可能比生活上的更大,你必须尽快立好你的新身份。在群居动物界,阶级和排外天生存在。任何一个新来者想要融入一个族群都是不容易的,但排斥出去却非常简单,而且,残忍。所以,一定不要把自己放入弱势群体,也不要缩进自己的壳子里。你会吸引来同行者,不要害怕孤单。在这一点上我能帮你的微乎其微,因为一个群体的吸收与净化大都被藏在暗处。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你们的伟人曾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你必须自己打,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懂。这个老外,他在用他并不通畅的汉语,和我听不大懂的英语,告诉我不要强求。凭实力活着。不行就干。
他的话不像院长的高远,不像教导主任的官方,但是,我听进去了。
我身边的同学换了很多我知道,我无暇顾及,也无意强求。跌落的路注定孤独。我可以跌得很痛,但不能陷得太深。也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痛。
做为一个孤独的行者,我只能寄望在无尽的长路上走出生命的和谐。成绩和身份就是我的铠甲,我排满了每一天的日程,并咬牙坚持一切,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一切“因”过去之后,苍天会给我一个“果”。我不可以自暴自弃。然而当我再问自己为了什么时,我却无法回答了。
我很沮丧,因为没有一个实际一点的目标可供我寄托。却不悲伤,因为没有一个实际一点的希望来让我失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