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秘密小屋
一间秘密小屋里闪烁着火光,昏昏暗暗,只有几张食案相对醒目。主案上面有酒有肉,下方的一张客案也是如此。两个衣着大氅的中年男子跽坐入席,两副俊美的容颜在火光中充满敌意,但彼此间的对峙始终有所克制,谁也没有将杀气形之颜色。
两张桌案一上一下,相隔五六步之间。二人跽坐几时,相视几时,又静默几时,不知不觉,小屋内只剩下这两个人。许是发觉侍从走远,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失去耐心,衣袂动时,便听见倒酒的声音。
“本尊,还以为你真死了。”
客位上的中年男子邪魅一笑,长长吐了一口气,似劫后余生之感慨,“不光变兄以为,赤水大战那日,小弟深陷十杀法阵,当时也这么以为。不去说你师父,光凭二十四踏云卫,小弟想要苟活下来,也不容易。但,我英邪岂会那么容易死?”
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听此,紧紧捏住手中的酒杯。蓦然,一只铜制的酒杯失去形状,杯中的酒随之溢出。
见状,那个叫英邪的中年男子嘴角一扬,“想不到阔别多年,变兄已经贵为汉州厄司大护宰。”一丝失望的表情滑过,不由地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日再会,变兄看到小弟活着非但不高兴,还这般动怒,小弟真是难过。想想,我们少年相识,挽手步量人间十几年,一切视为浮萍,今朝水火不容,真让人唏嘘。想必今后,在下的卧榻之侧,再无兄弟酣睡,陪我饮酒者,倒是不缺,陪我醉生梦死者,还能有谁?看来啊,那共赴天外的誓言,恐怕也被人抛诸脑后了,这往后的路,小弟一个人走,真够孤单的!”
听此,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微微惆怅,清澈的双眸几经流转,未想手中的酒杯面目全非,杯中的酒沾满指尖,有些凉薄,有些失态。
他轻轻抬起另一只手,将食指伸出,往杯中转了一圈。末了,那只变形的铜制酒杯登时复原。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条丝帕,擦完双手,又擦酒杯。一套动作优雅大方,有如平静的水面不绽涟漪。
“你这番感慨,好无道理。我把你视为兄弟,你却瞒我骗我,偷偷与那魔道往来,我只恨早未发现,错付情谊。今日没将你就地正法,便是念了往日旧情,你我都已决裂,你还有何面目见我?”
“念旧情,这句话倒是温暖。但‘决裂’这个词,又令小弟心寒。别人误解赶尸派也罢,变兄怎能误解赶尸派?我加入的是节党,不是那淫党,这一点,变兄为何不察?这一世,我只有你这么个靠谱的兄弟,若兄弟弃我而去,那么小弟往后,连个说话的人也将没有。”
“节党和淫党在我眼里,无甚区别,我只知道,当初十万大山一战,我们朱氏死了很多人,你们节党的手里,也沾有我亲人的鲜血。如今看到你活着,说实话,本尊算不上开心,也算不上难过,一半一半。毕竟兄弟一场,我跟你本就没有什么仇怨可言。但,你既然知道本尊已是汉州大护宰,你作为赶尸派的走狗,来见我,便是你的不对。”
主位上坐着的,正是汉州大护宰朱变。
玄机城第二次剿灭赶尸派之后,便对九王降令,务必清剿赶尸派余孽。汉王不敢不从,敕令厄司大护宰遵循玄机城法旨。
英邪深知从前的兄弟今非昔比,于情于理,也该躲一躲,不管从前交情如何,是时立场不同,再度冒出来,可视为一种挑衅。
他倒是不以为然,脸上微微笑着,缓缓地欠身而起,往主位那边走近,随之取出岁囊,摸出一个黑玉葫芦。
“变兄,小弟此次过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给你报喜,二是给你送壶好酒。未想小弟的死,对变兄而言不是喜。无妨,我这还有一壶酒不是?变兄喝下小弟的酒,我也一半一半,虽不甚开心,但也不虚此行。”
说罢,英邪开始倒酒。
随着黑玉葫芦倾斜,一注红色的液体涌进酒杯。未去多时,一股子腥味扩散、弥漫,充斥整间屋子。
朱变抬起衣袂掩住鼻息。
英邪则是嘴角上扬,鼻尖像是触碰到了花瓣,正享受性地隆起腹部,——一口酒气入腹,他似乎不舍得呼出来,隔了很久,才长长地呼了口气。
朱变见状,俊逸的容颜暗了下去。
英邪放下黑玉葫芦,负手转身,“变兄,
你一向好酒?为何不喝?难道连这喜好也变了?”
人间易易,一切都在变,朱变的这个嗜好,倒是没变。他从酒气中察觉,——英邪带来的酒很特别,正如英邪这个人,充满邪气。
朱变爱酒、懂酒,也酿酒,旁的酒闻个味道,便知工艺如何,甚至连酿制的方法也能推敲出来,然而这杯酒闻起来,却很难推敲整个工序。
这是令人惆怅的。
但是,一缕惆怅还没站稳脚跟,他就明显感觉到全身的经络酥酥麻麻,竟有点头晕,有点目眩。闪过一丝微不足道的张皇,他明白是酒的气味所致。这酒显然大有文章,还没喝上一口,单凭一股酒气,就能使人麻痹。如此之烈,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毒药。
赶尸派固然邪恶,英邪倒是另类。以朱变对此人的了解,用毒致人死地,乃是对方龃龉的事情。英邪宁愿明刀明枪的大干一场,也不会搬弄此等下三滥的手法。
彼此十几年的朋友,朱变不认为酒中有毒。
“什么酒?”
“九月死。”
“这便是九月死!”
对于九月死,朱变早有耳闻。
称之为“九月死”,据酿酒的人解释,——凡子喝下这杯酒,那便不能活,真就死了;假使修炼者喝了,须醉上九个月方能清醒。
换句话说,英邪的脾气变了,此酒等同掺了毒。
但是,真正喝过人则又说:喝下九月死,不是醉倒九个月,而是这九个月,一直处于癫狂状态,进而唤醒内心深处最为“原始”的野性。
这和致人死地的毒酒,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
朱变深谙酿酒工艺,况且酿制九月死的技艺不是秘密。
说到酿酒,不外乎:选料、制曲、发酵、蒸馏,以及陈酿五个步骤。
听说,酿制九月死的精髓重在选料,而且选来的酒料必须在鲜血里浸泡几日。
但是,这个秘制技艺显然是以讹传讹,存在诸多疑点,——譬如血液是会凝固的,想要浸泡几日,谈何容易?
朱变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的想法不够野性,——那个酿制九月死的人出自赶尸派,但凡赶尸派的人,狂野如虎豺,换句话说,那个酿酒师不能称之为人,“它”的思维已然超脱人性之外了,对于如何浸泡酒料,有的是方法,只要想法够野。
思及至此,朱变俊秀的容颜讪讪发笑,对着九月死瞟了几下,似有想喝的意味。
英邪坐回客案,“鬼婴死后,这壶九月死便成了人间绝藏,除却这一壶,再难寻来第二壶,今日送与变兄品尝,聊表情谊。”
朱变确实嗜酒,但恁凭对方怎么说辞,他也毫不贪恋,遂放下酒杯,嗤之以鼻,“对于道外之人来说,万物皆为刍狗。谁知这壶酒酿出了多少亡魂?你的好意,本尊领了,但这壶酒,本尊消受不起。”
英邪的脸,自带一股邪气,笑起来更甚,“真的不饮一杯?”观对方无动于衷,缓缓收起衣袂,神色变得淡然,“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想让你喝,你必须喝。这样吧,你喝一杯,我便为你解开一道疑惑,如何?你摆下这桌饭菜,无非如此,不如遂了你的心愿。”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诱惑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