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尾俱全

第七章 金雪梨·猎人这一行不好干

黑摩尔市的夜晚,也是巢穴的夜晚。

风从天地裂缝里跌下来,吹乱了额发。如果眯起眼睛,从睫毛阴影里虚虚地往外看,金雪梨几乎分不出这儿是巢穴,还是黑摩尔市。

一个荒弃无人、黑影扭曲、越往深处看细节越觉心惊的黑摩尔市——前面路口的交通灯上,绿灯灭了,亮起一个紫灯,一闪一闪;空旷马路的路面,被紫光攥紧,又松开,攥紧,又松开。

唯有声音最诚实:她听不见汽车引擎,轮胎碾动,喇叭鸣笛;听不见人的谈话声,没有狗叫,也没有视频主播边自拍边介绍……此时此刻,金雪梨听见的唯一声响,就是一下一下的脚步声。

“嗒”一声轻响,是她左脚落在地上;不等她右脚抬起来,她又听见一道“嗒”。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跟了她几分钟。

对方不太像是猎人;在巢穴中偶遇的猎人,往往都保持着一段距离,谨慎而疏远地打量彼此——随时会来的高度危险,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谁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不是猎人,就是居民了。

该装作不知道吗?

金雪梨打开手机相机,将它贴着身前,往肩头上稍稍一探,隐蔽迅速地照了一张照片。

她加快脚步拉开距离,飞快地扫了一眼屏幕。

照片里,金雪梨自己歪曲的笑脸正回望着她。

一口牙又白又大,密密麻麻挤满了一张嘴,嘴唇快要不够用了。她好像正把脸搭在谁的肩膀上,还比了個“yeah”的手势。

金雪梨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肩膀就是自己的。

真晦气。

“快滚!”金雪梨头也不回地低声吼了一句,早握在手里的猎刀往身后一划,想将那玩意逼退几步。“你小瞧谁呢?你以为我活不长了吗?”

背后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寂几秒,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嘻嘻”低笑了一声。

……看来要它自己走,是不肯的了。

虽然晦气,但她运气倒不算差,缠上她的东西不算非常危险。

这种居民在巢穴里很常见,它们看上谁,就会把自己的脸拧成那个人的模样,但样子总有点荒腔走板——诸如右眼多了一颗眼珠、鼻尖下只有一个黑洞作为鼻孔、或者像现在这样,嘴里就快要装不下牙了。

它们一直以本人的模样跟在目标身后,除了令人毛骨悚然地不舒服,却没有迫在眉睫的害处。

只有当目标遇险死亡之后,这种居民才会一扑而上,在尸体上缠扭吸吮,等抬起脸时,就彻彻底底变成了与原主一般无二的外貌。有人说,或许是因为它们渴望回到人世,所以才想要假装成人类样子,代替原主返回黑摩尔市——不过传言而已,倒不必当真。

换句话说,它们就好像是沙漠上的秃鹫,总在濒死动物的上空盘旋。

这一个居民,大概是嗅见了金雪梨散发的酒气,注意到她隐隐仍有点摇晃的步伐,以为她撑不久了吧?

它的技术倒比不上同行,一般“秃鹫”跟上来时,根本不会叫猎人们有所察觉;这家伙倒是大脚啪啪的。

不过再无害,知道自己肩头上始终浮着这个玩意的脸,也够讨厌了。

她侧耳倾听着,以注意力衡量着脚步声之间的距离,盘算着能不能制造机会把它甩掉——一个念头却冷不丁闯进了脑海里:不对,有问题。

金雪梨浑身一震,猛地止住脚步,不等看清前方路面,闪身往路旁一躲,后背“当”地一声撞上了围栏。

这一声,不知道是否又要引来其他居民了……

但现在不是担忧以后的时候——她差点就上了“秃鹫”居民的当。

“金雪梨”仍然站在身边一两步远的地方,看着她,下半张脸上全是笑和牙。眼睛却越来越深,越来越黑,越来越像是小孩手指在面团上捅出的一双孔洞。

金雪梨尽量不去看它,扫了一眼刚才自己差点一脚踏上的地面。

一个用粉笔画的长长房子,一眼望不到头,覆盖了整条人行道。

粉笔已经褪色了,沉浸在路灯的昏黄灯光与路旁树荫投影之中,不仔细分辨,极难察觉它的存在。

第一排上,画了四个格子,前三个都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个靠边的格子上写着“右脚”。

“去你妈的,在这儿等着我呢。”

金雪梨用袖子擦了一下脖子上的冷汗,低声朝另一个自己骂道。“怪不得你的脚步声那么清晰,还特意踩在我的脚步空隙之间,就为了让我听见……”

它是故意的。

它想要让金雪梨把注意力都放在身后,心思放在“如何甩脱秃鹫”这个问题上——甩掉紧跟身后的人,无非就是几种办法而已,不管哪一种,她都会在加速奔跑的时候,一脚踏进粉笔画房子上。

如果她不是用右脚踩上写着“右脚”的格子,那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11月16日,巢穴,科罗拉多大道。这里出现了粉笔画的跳房子。”

金雪梨打开语音备忘录,简单地将刚才情景描述一遍,说:“‘秃鹫"虽然没有作出直接危害人的行为,但表现出了引人踩上陷阱的迹象……这是一个新的行为表现,需要注意。”

她没有加入猎人家派,对于巢穴情报的捕捉与更新,自然比不上成体系、有规划的家派猎人。

但她也有她的生存办法:将她收集到的、有价值的信息,拿到“逆光之间”酒吧去,容貌像沙皮狗一样的老板,就会以另一套信息作为回报——他就像是一个人形信息交换栏,也像是个原始版的领英网站。

收起手机,她四下望了一圈,简直想叹气。

右边是一排石砖宅屋;一道道短楼梯爬上去,停在石砖房门口。楼梯与楼梯之间,以一片片树丛相隔,她刚才撞上的围栏,就在树丛外。

别说她要去现代艺术博物馆了,就算不去,也绝不能随随便便进入巢穴房子里啊。

而左边的马路上空空荡荡,只要走下人行道,顺着马路走,就能避开粉笔房子了——一般情况下,确实可以;但是此刻不行,因为交通灯依然是紫色的。

“不是这些破玩意,十五公里哪里要走两天……”

金雪梨咕哝着,刀和手机都收稳妥,将越野背包调整一下,系紧在腰间,右脚踩进格子里。

她金鸡独立地站在格子里,尚未完全褪去的酒意,水浪似的一下下推晃着脚腕;金雪梨满头冷汗,晃晃悠悠,一只手扶在围栏上。

格子里只写了右脚,就绝不能擅自加上一只左脚。

“金雪梨”的笑容一动不动地凝固在脸上,从颧骨开始,慢慢扭曲起来。一侧颧骨越来越外凸,另一侧却在逐渐往下滑。

是不是见她没上当,快要放弃了?

一般来说,当秃鹫见“顶替”无望时,就会放弃目标的模样,要么变成另一个人,要么退入阴影里消失不见。

看着自己的五官、自己的容貌,从另一张脸上像夏日雪糕一样变形融化下来,据其他猎人说,是个意想不到的难受事。

“赶紧滚了,我就不杀你。”

金雪梨撂下一句空洞狠话,转回头,换成左脚,跳到下一排中间格子上;单脚一落地,越野背包沉沉往下一坠,简直好像后背跳上来了一个人似的。

她双手好像风车一样划了好几圈,总算站稳了,心里已经将骚扰狂安东尼来回杀了十遍——坏事当然都是因为他。

但如果这一趟发生了拿到珍贵伪像这样的好事,那肯定是因为自己。

只要马路上紫灯一灭,她就要找机会跳下人行道。

一开始的四五排格子,都还算是讲理:虽然背着十几公斤的包,带着酒意,单脚一下一下往前跳,是个很吃力的事,但起码她不是办不到。

不知道从第几格开始,格子里的字不再仅是左脚右脚了。

“左手,”一个格子写着。

它两旁的格子里,写的都是惩罚——“昏迷”、“失去过去一年内产生的红细胞”、“拜访科罗拉多大道no.87”。

幸亏那格子旁边有一根电线杆。

金雪梨十分艰难地一手抱住背包,双脚搭在电线杆上,倒立过来,左手按在格子上——她觉得自己像个杂技演员,远远伸出一只脚,整个人像个颤颤巍巍、歪歪斜斜的“y”,好不容易才踩上下一个格子。

“以食物换取站立权利”,又一个格子说。

这倒不算什么;金雪梨包里不缺吃的,而且都是好吃的。

她站在用牛肉香肠换来的位置上,手脚发颤地歇了一会儿,再一抬头,不由怔住了。

前方目力所能及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同样的三个字。

被复制被复制被复制被复制被复制被复制

……全是惩罚?

被复制?踩上去以后,会怎么——

金雪梨一个激灵。她慢慢地转过头,在自己肩头上,看见了一张颊肉饱满鼓涨的侧脸。

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又一次跟上来的。

她离交通灯只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了,紫色灯光依然在一闪一闪,好像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

前往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路,才开一个头,就已陷入了停滞。

金雪梨想起了“巢穴最新热歌no.1”。

还真别说,她此刻的心情,确实只有那一首“歌”能表达、能寄托;唱出来的话,就是一声声的人类长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