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守灵
铜盆中的火噼里啪啦烧着一张张白色的纸钱,敞开的门外雨势渐小,山上的昼夜温差极大,夜色凉如水。
白日里,是唐嬷嬷为我梳妆打扮,一身刺目的红。这到了夜里,我已为唐嬷嬷披麻戴孝起来。
一日之内,我们竟已阴阳两隔。我跪坐在铜盆边上,向铜盆中一张张递着纸。心中真万般滋味在心头。
灵堂正中停着唐嬷嬷的尸首与一副上好的棺木。
早先成亲用的红烛全换成了灵堂的白蜡,灰白色的帷幡轻轻随着夜风飘荡着,诉说着无尽的哀愁。
司琴在一边时不时哆嗦着,她应是觉得冷了,便立刻命她回房去添件厚衣裳。
她离开之后,偌大的灵堂仅剩我一人。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雨不住的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向灵堂走来,我侧过耳倾听了一阵。待他脚步缓缓步入灵堂,我的呼吸一滞,那是萧商羽的脚步声。
他径直走向唐嬷嬷的牌位前,亲自上了三支清香。随后他走到了我的身边,自顾自的跪坐下来,问我道:“你还好吗?”
我垂目望地,微微点点头,并不言语。
“明日,我便要审柳在溪与蕊珠。你有什么事要关照我的吗?”萧商羽目光直视前方,补充道:“或者,有什么话要我带去的吗?”
我呼吸一滞:“能不能留柳在溪活口?”
“你想亲自审他?”萧商羽立刻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
我却不知该如何与萧商羽继续这个话题,但忽然我想,为什么我不能试探试探他?符玺不是也认为萧商羽与我这一世有着分不开的联系嘛?
主意打定,我便主动开口试探道:“那陵鱼将我引入了一场幻境之中,我仿佛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果不其然,萧商羽皱着眉,脸色十分难看,插话道:“陵鱼一族善御水制幻,萧某一早料到他会以幻术牵制你。”
“赠你的那把避水剑乃是陵鱼鳞甲制成,与避水珠相辅相成,也可制幻破幻,是一件珍宝。使它便可与之一敌。”
“所以,在幻境中你想起了什么呢?”萧商羽看似不经意的提起,而他的指甲深深扣入了皮肉之间,我能感受的到他紧张的情绪。
“我……我看到,仿佛是另一个我,被处以极刑,千刀万剐,生生死死……” 我犹犹豫豫的吐出这段话,而话还没说完,萧商羽就出声打断:“妖,极善欺瞒,它们说的,给你看的,都当不得真。”
我点点头,又继续说道:“顾二公子曾经也与我说过一样的话,那……我如今亦是妖,我说的话你是不是也认为都是虚妄之言呢?”我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他。
“你不是妖,你是蛟龙,如何能一样呢?”萧商羽果然接着我的话反驳道。
“那,蛟到底,算不算龙?” 我脱口而出的问道。
——“你是南海龙女——青懿。”
萧商羽直截了当的回答道:“蛟当然不是龙。蛟是蛟,龙是龙,如何能混淆?只是蛟万年有大机遇者,亦可化龙。但这只是传说,千万年来成功者少之又少。”
我沉思良久,见铜盆内火芯子渐弱,便伸手要往盆里添纸,我的手不经意触碰到萧商羽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萧商羽见状,伸手将一旁的纸钱直接递进了铜盆,那盆中火舌又渐渐撩上了纸钱的边缘,那纸钱逐渐被火焰吞噬。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还见到,我的脸……”我故意停了下来,想看看萧商羽的反应,而他并没有答话。
“我见到,我的脸与堂姐长得一模一样。”我一字一句说道。
见他没有反应,我又再接再厉的问道:“当时你说认错了人,是不是也是因为那张脸?”
“阿裕,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愿与青懿上青城山的吗?” 萧商羽目不转睛的盯着我问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与我反复拉扯。
“我上一世,是不是跳了诛仙台,那夜来救我的白蛇……到底是不是你……?”我终究还是直截了当的问出了我的心声。
我多么希望萧商羽能告诉我,那夜的白蛇就是他,是他连命都不要也来救我……
“阿裕,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妖善欺瞒。”
“不管那陵鱼与你说了什么,还是你看到了什么,那都做不得数,都是假的。”
“一旦跳了诛仙台,一切生灵皆神魂俱灭。”
“你现在首要的,便是寻回你的蛟魄珠,否则你会沦为堕妖。一旦变为堕妖,则全身布满鳞甲,再离不开血肉,丧失神识,永无脱离下三道的机会。”
“不过,你留在此处反而好,我出入方便,为你送血也更容易。” 萧商羽自顾自的分析道。
我的心却慢慢冷却下来,冷静的问道:“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又为何要寻蛟?之前你说很早认识我了。”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不能与我说的?”
萧商羽无语凝噎,他抬起手撑着头,侧着脸望着铜盆,没有出声,一副逃避的模样。
“禅机未到。”良久,他盯着铜盆说道。
“何时才算禅机已到?”我立刻站起身,质问道。
“避水珠已融入我的周身血肉,你的血每日都在融化避水珠,这也是你一早计划的,对吗?”
“你为了保我的命,机关算尽,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俯瞰着他咄咄不休的连珠炮一样的问道。
而他坐在铜盆前依旧向火中递着纸钱,不为所动,沉默不语。
“符玺念的那婚书究竟有何不妥,你要如此失态?失态到要被赶出去,连答应我的托你帮忙照顾唐嬷嬷与司琴的事情,都食言了?”见他不愿意聊那个话题,我话锋一转,紧接着问道。
萧商羽低声回答道:“他今日与你成亲的婚书誓词是道婚誓词。道婚上禀九霄,下通地府。已不可悔改,若你日后与他和离后改嫁,则会遭受五雷轰顶之罚。”
“今生结缘,来世亦亲。若誓有违,雷劫不止。” 我不由自主的念出了婚书上的誓词。原来,从一开始这符玺就没想要放我走……
“他一开始就是要与你成亲,根本不是所谓的一场戏。”萧商羽愤恨道,恐怕这连他都没想到。
“所以呢?”我淡淡的问道。
“所以……” 萧商羽的眼底升起怒意,炙热的盯着我的脸,问道:“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是认真的吗?”
“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事实都已经注定。难道你真要抢亲吗?还是你愿替我受那雷刑?”我依旧俯视着他。
这一回萧商羽却抬头望着我的脸,坚定的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愿、意。”
“格格—— ” 正在此时,去添完衣服的司琴跑了进来。
她见我们僵持不下的场面,略有些尴尬,扭头便准备退出去,我连忙将她喊住了。
萧商羽说着便站了起来,他站直比我高出许多,我侧过脸,不去看他。
他再次低声说道:“那雷劫,我又不是没挨过。”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只听得他自嘲的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不是吗?”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灵堂。
“格格,你和萧大师,怎么了?看上去你脸色不大好。” 司琴见状忙跑到我的身侧问道。
“没什么,我们接着烧吧。”
“喔。”司琴心思单纯,便一门心思开始盯着铜盆。
刚刚萧商羽那话中的意思,分明在暗示他就是那尾白蛇。
我不禁思索的出了神,连符玺什么时候走进灵堂都没有发现。
“去,替本公子煮一壶无根茶。”符玺十分熟练的使唤起司琴来。
司琴看看我,见我点头,便二话不说抬脚出门就去收集无根水煮茶:“好的,姑爷。”
我知符玺是有话与我说,所以故意支开司琴。
“他来过了?” 符玺狠扇了几下扇子,问道。
“嗯,我试探了一下,他没有透露什么。” 我若有所思的答道。
符玺轻笑一声,“啪”的一声,将折扇收起,说道:“他虽没有透露什么,但本公子知道他定是放不下你的。”
“你与我在一处,他便也被我拴在了这里,即使幕后之人要做什么,有萧商羽在,我们就是安全的。”
“你怎知……?” 我面带不解的问道。
“哎,你少了两魂七魄果真是个傻的。那青鸾鸟,又回来了。” 符玺叹了口气说道:“这符惕山只能挡妖,却挡不了神鸟,如此那青鸾便可穿梭自如,那鸟现下就栖在我们的厢房顶上。”
“想必一旦我对你做什么,那青鸾鸟就会立刻啄穿我的脑袋吧。”符玺一副生无可恋的脸色。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响了起来,纷乱无序的思绪,翩翩围绕着萧商羽与我之间发生的那些画面,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的纷杂的回忆,都欲将我的坚强击的粉碎。
如此,我们俩以及司琴就这么相对无言在灵堂中默默守着灵。
渐渐的,时间来到了午夜。
司琴早已靠着墙边进入了梦乡,今日她从一大早便忙碌了起来,又经历了那么血腥与惊恐的场面,想必是累了。
而我同样,在幻境中经历的那些漫长岁月,即使傍晚短暂小憩了会儿,依旧感到十分困倦。渐渐的,我也靠着符玺的肩头睡了过去。
灵堂中的白蜡被一阵阴风吹的忽明忽暗,白幡亦被风吹的影影重重。
“禀大人,就是此处。”
“此处怎的没有那恶人气?”
我耳边忽然响起了细琐的说话声,那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却又好似离得很远。
“待我兄弟二人先去查探一番,大人稍等片刻…… ”
我被这声响彻底闹醒了,我缓缓睁开眼,发现符玺不知何时也与司琴那般昏睡过去。我揉了揉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
只见灵堂前正有一位身着朱红色官服,头戴一顶黑帽子的大胡子站在棺材前左看右看。
他身边飞舞着两只蝙蝠,他背后跟着三位仅到他小腿处的十分矮小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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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替他拎着大印,一个手中牵着更为矮小的马匹,还有一个则费力的背着一个大葫芦。
那大胡子见我正瞪着眼睛看向他,便向我走来,边走边呵斥道:“何来的生人魂!见本官居然不行礼?!”
我这时才终于醒过神来,我的眼睛怎么能看到了?
再扭头一看,我这心悸病都要被吓出来,另一个“我”正好好的靠着符玺睡着了。
那我现在……难道是魂魄?
我僵硬的回过头,硬着头皮看着大胡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大人。小女子也不知何故,好似灵魂出窍了……”
那大胡子此时已走到我的面前,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生的棱角分明,怒目圆睁,显得十分威猛。
他摸着络腮胡打量着我:“嗯,是个生魂。”
下一句又是把我吓得肝胆俱裂:“这个不能吃。”
“禀大人,那恶人在另一间。登记的搞错了。”忽见他左侧从地下爬出第四位矮小小厮吃力的提着灯笼,回答道。
“禀大人,如今人手不够,搞错了也是常有的。“跟着这提灯小厮身后的则是第五个小厮,他正撑着一把伞,摇摇晃晃的。
我伸手替他扶了扶伞,他连忙朝我点点头:“多谢多谢。”
“罢了,害本官多跑一趟,现就去吃那姓张的。”那大胡子大手一挥,便旋身消失了,那五个小厮与蝙蝠则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一同旋身不见。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咽了口口水,回头却见司琴、“我”、符玺三个人靠墙睡的正酣。
我蹲在我的肉身前,左看看右看看。也尝试了几次躺进去,却发现,当我直起身来便依旧魂魄离体,无法成功与肉身合二为一。
这一下,可把我急坏了,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正当我焦虑万分时,又是一阵阴风吹来,这风遮天蔽日,硬是将灵堂中的火光全吹灭了。
我心道不好,却见那白蜡却忽然闪出了青色的幽冥鬼火。
刹时,我这魂魄背后的汗毛全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