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幸遇
如今想想,那句“我喜欢你”真的是为了拖住寒川而说的吗?他觉得不是,从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像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直面了自己的心,那时的如释重负,那时的满心欢喜,都是真的,他爱寒川,他深爱着寒川。
回顾起从前,沈钰发觉自己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许是因为疏忽,许是因为懦弱,许是因为真心,许是因为贪念。总之太多太多了,多得数不过来,唯有心中的懊悔,唯有心中的痛能让他清晰的记得,自己到底做过多少错事。
“可惜我们回不去了”,辛苒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疼痛使她不自觉的蹙了蹙眉,抓着沈钰的手再一次开始用力,胸膛也开始跌宕起伏,她努力的将急促的呼吸抚平,尽量平稳的说道:“我也回不了家了,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若我走了,求你不要舍弃我的同胞,只求你给他们一个住所,不要再让他们受到伤害了。”
“姐姐!用力啊!”辛艺拽着孩子的脚拽了好久都拽不出来,怕伤害到孩子,也怕伤害到辛苒,可她的血依旧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辛艺已经泪流满面,心如刀割,她心急如焚的催促道:“你在加把劲,在用点力!只要生下来就没事了!姐姐你用力啊!”
“别说傻话”,沈钰也意识到了辛苒或许已经到了极限,她这临终遗言般的感慨让他感到一丝害怕,捕捉到离别的气息,鼻尖一酸,一滴泪水划过脸颊,他更加用力的搂住辛苒,强忍着哽咽说道:“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会平安度过这一关,我会带你踏上回家的路,我会一直陪着你。”
“此生与你相识是我最大的福气……唔!”,再一次用力过后辛苒彻底脱力了,她微喘着气,努力的仰起头,贪婪的想要再多看沈钰几眼,想要留在他身边,想把他如今的模样刻在心里。可她的眸光却渐渐暗淡,眼帘也一点一点垂下,视线渐渐模糊,烛台的光线变得浑浊而又迷离,在痛感彻底消失之前,她喃喃道:“下辈子吧,若下辈子还有机会相识,我一定,一定嫁给……你。”
沈钰痛苦的合上眼睛,握着辛苒的手止不住的在颤抖,齿间哽咽不断,他无法接受如今的一切。像是吞进了好几把刀刃,将他的喉咙,心脏,都划得遍体鳞伤,可流出的血液却堵住了他的鼻腔,喉间,使他呼吸困难,吞咽不得。
离别的伤实在是太痛太痛了,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哪怕看淡了那么多,可真当它赤裸裸的摆在自己面前时,沈钰还是疼得昏厥,疼的窒息。身上所有的感官都跟随着心脏的跳动,在剧烈作痛,好像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还活着,痛感就不会放过他。
他们好不容易重逢,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弥补的机会,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他长大了,他成熟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敢看人眼色行事,按着别人意愿而活的那个懦夫了。如今他有足够的能力撑起一把能庇护所有遗憾的保护伞,为什么谁都不愿意相信他,谁都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瘦小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体温一点一点消散,沈钰也想抓住她,可麻木的手此刻却在止不住的颤抖,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最后只能任由它脱力的从沈钰手中滑落。
“仙君”,从他们的对话中能听出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经历了这么多次生离死别的辛艺本以为习以为常,可当辛苒的手滑落在地之时,她还是感受到了一阵痛彻骨髓。但她的孩子还没降世,所以辛艺不得不提醒道:“孩子,还未出来。”
“好,我知道了”,沈钰用尽全力掀开眼帘,他轻轻将辛苒平放在地上,她眼帘半阖,溢出的泪水从眼尾滑落,嘴角还漾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沈钰伸出颤抖的手将她的眼帘轻轻合上,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啪嗒一声,似是给她最后的温柔,他僵硬的转过头,看着她依旧骇人的肚子,最后绝望的说道:“我帮你。”
当双手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时,沈钰浑身上下都已被冻得麻木,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罪恶之感,混杂着恐惧,愧疚,将他折磨的痛不欲生。
他稍稍用了些力气往下摁,每摁一下他都能感觉到心脏被一箭射穿,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正源源不断的往外流着血。有一种扼杀的罪恶感,明明他没有用太大力,也没有做什么事,可他身上却一直在源源不断的往外冒冷汗。
额间的汗水滑落,又跟泪水混杂在一起,使得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汗,还是泪。不知摁了多久,感受到辛苒的小腹瘪了下去,等孩子落地之时,他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湿。辛艺立马又开始忙活,彻底麻木的沈钰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空洞的看着前方,眼里都是迷茫与绝望。
“啊,这,这”,辛苒的双腿脱力的垂下,辛艺抱出来一个小小的,浑身是血的孩提,她的脸色非常难看,看上去就像是被吓到了,手臂止不住的颤抖,唇线紧紧的抿在一起。
浓烈的疲惫感将沈钰深深包裹在其中,见状他还是强迫自己微微起身,凑了过去,可当他看清孩提的容貌时双眸猝然睁大,瞳仁骤然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
“唔!”沈钰猛地捂住嘴,那阵熟悉的翻江倒海之感再一次涌了上来,他立马踉跄着转身来到窗前,掀开帘子,把头探了出去,扶着窗台开始干呕。
“师兄?”听闻动静的同门提起灯笼,探出脑袋,看着窗外的沈钰,以为他是车马颠簸过于疲惫,他忍不住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他今日一天都没吃没喝,唯一吃进去的东西已经在无尽门的禁地吐了个干净,此刻他只能吐出一些酸水。喉咙被酸水侵蚀得又辣又痛,他强撑着对同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孩子毫不例外的早就窒息在了辛苒体内,而他的上半身因为长时间的挤压导致他出来后,已经变得看不出人样,只能凭借特征认出那是个男孩。
也可能是因为近亲的缘故,导致他似乎有先天的缺陷,他看上去好像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浑身上下血淋淋一片,在昏暗的烛台下很是骇人。
不记得自己吐了多久,直到胃里传来一阵抽痛,直到喉间感到一丝腥甜,被雨后夜间冰冷的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沈钰才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他也才知晓这场雨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停了下来,当他再次钻回车厢时,辛苒已经用沈钰的外衣把辛苒的孩子给包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有着窗外这一明显的对比,沈钰才发觉车内的血腥气有多重,整个地上猩红一片,辛艺不忍的将包袱放进了辛苒怀里。她小声的抽泣着,跪坐在地上,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此处血腥气太重”,沈钰于心不忍的看着她,酸水将他的嗓音侵蚀得暗哑,他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问道:“要不我把你送回原来的车厢?”
“多谢仙君的好意”,辛艺摇了摇头,她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安的摩挲着,隐隐不忍的看向辛苒,小声回道:“我想多陪陪姐姐。”
“好”,沈钰实在是太累了,他无暇顾及其他,坐回了地上,他倚靠着身后的厢板,双眸失神的看着摇摇晃晃,偶尔被风掀起的帘子。
他此刻非常想逃离这里,他无法面对这一切,可他不能,从把他们从无尽门禁地解救出来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安危就都掌握在了沈钰手上,他必须直面一切,也必须保护他们。
“仙君,要不你先回避一下吧”,辛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泪水也终于止住,只是双眸又红又肿,让人看着心酸,她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想帮姐姐擦干净身子,让她走得舒服一点。”
“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沈钰立马起身走了出去,跟着同门坐在车厢外。
“师兄?”见他依旧光着膀子,落坐到了自己身旁,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以及他落寞的神情,再加上刚才车厢内传出来的动静,所以他已经猜了个大概。他再一次将自己的腰封解开,然后将外衣脱下来递给沈钰,提醒道:“夜间风凉,师兄将就穿上吧。”
沈钰本想拒绝,可他如今确实感觉好冷,好冷,像是透过了身躯,然后深入了骨髓,将他身上的温度全部抽离。冷得他哪怕是穿上了同门的外衣,可他还是忍不住会蜷缩在一起。
“多谢”,沈钰回了他一句。
“师兄,要不你睡会吧”,这几个同门今日没有去川乌,他们留在了桃都帮忙,所以他们并未参加围剿,但沈钰自从围剿结束后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况且他是无师之巅的主心骨,所以他猜沈钰现在肯定很累,所以便说:“这有我看着,你大可以放心。”
“不必管我”,沈钰抱着膝盖,把脸半埋在双膝之间,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他看着前方因为夜深了而放慢了步伐的马,高挂的灯笼勉强照出前方的道路,长长的马尾不时甩一甩,然后又无力的垂下。
沈钰感到一片茫然,适才从车厢里走出来时,他甚至连一眼都没看过辛苒。不知是不敢面对,还是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此刻的他,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与辛苒曾经的点点滴滴。
他永远记得在他年幼之时,在他与阿听走散后,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不断的向路人询问阿听的下落。那时没有人愿意理那个脏兮兮的自己,也没有人愿意靠近自己,路人对他避之不及,身边的流浪汉都盼着他赶紧死,好给他们腾出地方。
只有辛苒,只有她停驻在自己面前,只有她不嫌弃自己脏,还把自己扶了起来,委婉的告诉自己阿听可能已经死了。
沈钰那时便给她磕了头,说愿意为她做牛做马。
后来他翻遍了整个乱葬岗,都没有找到阿听的尸体,他甚至连着在乱葬岗待了几日,生怕有他,也生怕错过,一旦有新的尸体送来他就会第一时间前去查看,不敢错过一丝一毫有关于阿听的踪迹。
可事实证明阿听不在,他没有被拖来乱葬岗,他彻底消失在了阳城,是生是死无人知晓。后来那段时日沈钰过得非常混沌,每天不是在跟其他流浪汉打架就是跟他们抢吃的,哪怕他已经吃饱了,不饿了,可他还是会跟别人抢。抢不过他就打,打不过他就骂,骂不过他就咬,反正他就是不想给别人吃,他就是想让这些人都饿着肚子,陪他一起痛,一起难受。
那段时日他几乎每日都会受伤,旧伤未好新伤又增,基本两眼一睁他就是去找人打架,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似乎只有疼痛,似乎只有脸红脖子粗的跟对方对骂,当那些粗鄙之语说出口,当拳头一个一个挥出去时,他才能感到一丝丝慰藉,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偶然路过辛府,辛苒又遇见了他,虽然沈钰并没跟她说过自己的遭遇,但且看他这般狼狈模样,辛苒也猜了个大概。
沈钰也觉得奇怪,毕竟那时的自己除了与人对骂以外,基本从不开口,可对着辛苒这张纯真善良的脸,他却很难得愿意开口跟她说话。辛苒原本想把他带回家中当个小童,可自家父亲说什么都不同意,甚至还要辛苒杜绝与沈钰来往,他把沈钰赶了出去,还扬言如果他在敢来找辛苒的话他就要把沈钰弄死。
可辛苒并没有听从父亲的话,依旧每天都会偷溜出来给沈钰送吃食,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可饥一顿饱一顿好过一直饿着,好过去捡垃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