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河山

第27章飞鸟和寒潭

第27章飞鸟和寒潭

江问乔早年间一直和师傅江尤住在九塘湾,那里风景秀丽,民风淳朴,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江尤以前还是青州前朝的重臣,跟着先帝打过无数胜仗,最后却被当今圣上下旨斩杀,原因只是担心他们这些老臣会威胁政权,需要建立新的政权体系。

江尤设法逃走,来到九塘湾隐姓埋名,而他的家人却没有那么幸运,被尽数斩杀。

於是,江问乔从小就被江尤训练成一个覆仇工具,他之所以被收养,唯一的目的就是潜入皇宫,刺杀青王。

江问乔也知道要知恩图报,但他是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又天性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面对江尤的控制,既痛苦又无可奈何。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越发叛逆,染上了许多的坏毛病,其中就包括偷。

不过他虽然嗜偷,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老弱病残不偷,妇女儿童不偷,贫穷者不偷,除此以外,都可偷得。

时机成熟后,他拜别师傅,独自踏上了寻仇之路。

趁着夜色潜入皇宫,精准无误地找到了青王的宫殿,三两下就从后面的窗户翻了进去,结果就是他和躺在床上的慕白撞了个正着。

江问乔呼吸一滞,心道自己已经这般轻声,绝不可能把人吵醒,除非对方压根就没睡着。

静静地对视了有一会儿,床上之人忽然开口,嗓音孱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你是谁?” 他问,随后又道, “不管你是谁,快走,否则他们会杀了你。”

江问乔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一个飞身跳上床,双腿恰在慕白身上,将人固定住,又一手捂住了他的口鼻,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以防他出声求救。

江问乔这般紧张,却不想对方根本没有反抗挣扎的意思,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空洞麻木,脸色苍白即便是在暗色中都格外明显,似乎不打算求救,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你不是青王吗?” 他有些好奇,问道。

对方眼眸动了动,江问乔下意识松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手,瞬间,慕白大口喘了几下,随后点点头,算是回答。

江问乔顿时更好奇了,“既是青王,你为何能如此冷静,就不怕我杀了你吗?还是说,你在跟我玩心理战?”

说着,掐住慕白脖子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威胁的气息扑面而来。

慕白却仍是那般淡定,甚至挤出一抹笑,“为什么我是青王就要害怕?”

“你们这些权贵,不都是最贪生怕死的吗?”

慕白轻笑一声,瞬间把紧张凝重的氛围变得轻快起来。

“或许吧。”他道,“但我不怕,你要杀了我吗?”

江问乔:“……”

他都楞住了,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仔细想了想,最后手上又加重几分,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能在临死前知道原因吗?”

因为脖子被江问乔掐着,他说话有些吃力。

江问乔反射性地松了松,觉得杀死这个废物青王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竟松懈下来,将自己来刺杀他的原因一 一说了出来。

就算做杀手,那也必须是个有原则的杀手。让手下亡魂死得明明白白也是原则之一。

讲完后,慕白的脸上仍是没有半分波澜,将问乔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宫殿了。

“讲完了,说明我就要动手杀你了,你当真一点不怕死? “

慕白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得毫无价值。” 他说道, “而且,你师傅的事儿并非我所为。”

“不是你是谁?”

“是我父王。”慕白道, “他生性多疑,晚年又沈迷酒色,总是担心会有大臣谋反,不止你师傅,还有很多肱骨之臣都因此丧命。 “

虽然那是他的父王,但 慕白不得不承认,他既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同时,也不是一个好国君。

江问乔: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若是如此人所说,他的师傅是因为先帝的猜忌才沦落至此的,那他的师傅又为什么要说谎骗他。

分明,他师傅的说辞,是新王即位,朝廷需要大换血,不顾他师傅刚上过战场,立下过大功,将他满门抄斩。

慕白斜眼看他,一双凤目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凌厉,但因为夜色深浓,凤目黑曜石一般闪着水晶般的光泽,掩盖了一些凌厉,多了一些温柔和妩媚。

薄唇微启,淡定从容,不慌不忙, “你既能潜入宫里刺杀我,想必有些本事,当年的事你大可去调查一番,很容易就能知道真相。”

江问乔觉得他这句话还算说到了点子上,松开了钳制着慕白脖子的手,眼神却还一直定格在他身上,审视着,似乎在思考他刚才那句话的真伪。

慕白顺了顺呼吸,一下便猜到他的心思,道, “我没有必要骗你,我不过是一个病痛缠身的废人,就算你今天不少我也活不了多久,况且你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不是普通人,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这里,不会跑的。”

这一番略显可怜但又真诚无比的自述叫江问乔心中的那一点疑虑打消,他嘴角露出一抹勾人的笑,轻轻拍了拍慕白的脸旁,俯下身去,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道, “看在你这般识相的份儿上,今晚先暂且不杀你,等我去调查清楚,要是发现你是骗我的,我一定会比病魔更早送你下地狱。”

炽热雄浑的呼吸喷薄在慕白耳际,让他止不住战栗,酥麻的感觉简直抓心挠肝,欢呼着,张扬着,叫嚣着。再加上现在江问乔几乎两腿跨坐在他身上,虽然有被子隔着,但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被子上面的重物,就那样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叫他动弹不得。

这堪称冒犯的亲近动作既叫他生气,但隐约中,又生出了一丝憧憬和好奇。

等他这一系列脑补结束,身上压制着自己的人早已无影无踪,打哪儿来往哪儿揍,甚至还很礼貌地替他关上了窗。

慕白楞楞地望着那扇窗,心里竟然有一点空落落的,他苦笑一声 ,嘲笑自己的可怜。

第二天,他没有把晚上险些被刺杀的事儿告诉母后洛繁音,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不坏,虽然他确实骗了他,但历史往往都是由胜利者书写,就算当年先王的党羽是被洛繁音下令斩杀,史书上也只会按照她的意思写成是因为先王生性多疑,晚年纵情声色,糊涂之下,将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忠臣灭门。

慕白知道自己母后其实做了许多坏事,但他却并不希望她真的恶有恶报,不为别的,只因为那是她最爱的母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即便这样的想法和选择都是错的,甚至是令人恶心的,可他不在乎。

无论是谁,只要是人,还拘泥於俗世之中,就不会是一张绝对的白纸或者绝对的黑纸,人性是有光明摧残的一面,也有阴暗丑陋的一面。

他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甚至为了维持青洛两州的和平,自愿向洛州供血多年,他小心翼翼地想,自己就纵容这一点下等秉性存在,应当也不会太恶劣吧。

这之后的每一天,慕白几乎都在期待着那个身影再一次出现,哪怕知道他或许不会被那些史书诓骗,知道真相,识破自己的谎言,再一次出现,恐怕就是来取自己命的,也依然不受控制地期待着。

前面十几年的光阴,说漫长也漫长,十几年如一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床上,陪伴他的是喝不完的药,放不完的血,想找个说话的人吧,举目望去,下人一大堆,却没有一个敢跟他闲聊。说短暂吧也短暂,每天重覆着一样的生活,睁眼就能望到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回忆,一晃而过。

他就如同一滩死水,偏偏生长於深山老林,没人发现,突然有一天,一只飞鸟衔着一颗石头路过上空,不知出於什么原因,把石头扔了进来,瞬间就激起了波澜。

没有风,但死水,也动了,彻底动了。

自此以后,寒潭每天都在想念那个波澜,期待着飞鸟再一次路过。

就在寒潭以为飞鸟再也不会出现时,他偏偏又出现了。

还是同样的出场方式,坐在窗台上,一脚弯曲置於窗台,一脚垂下,支颐着看他,目光融融,没有恶意,目光灼灼,不怀好意。

慕白是睡到后半夜忽然口渴醒来才发现来人的。

就这么和江问乔四目相对着,看了半晌,最后竟然露出一个含糊的笑。

“你来了。”他脱口而出,尾音未落,就忍不住咳嗽两声。

他还穿着里衣里裤,薄薄的,显得他孱弱的身体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江问乔眉头拧着,连忙跳下窗台,反手将窗户关紧,转过身,语气颇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我不知你身体竟这样差。”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先前第一次没怎么关注,虽然大概知道他身体有些差,却没想到是怎么个差法,现下明白了。

慕白自顾自点了一盏灯,不算太亮, 但足以视物,他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起来河水的,连忙又走到桌便,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灌了两大杯才缓过来。

随后又重新倒了杯新的递到江问乔面前,“ 没有什么招待你的,喝杯水吧。”

江问乔盯着看了会儿,越看越渴,拿过来豪横地一口喝完。

这其间,慕白已经缩回了床上,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然后侧躺着看他。

江问乔好不躲避那直白的眼神,坐在凳子上,就这么与慕白两两相望,一豆孤灯微黄,把夜染得温柔安宁,似乎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在房间里蔓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