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胜九

第20章 枕簟凉

第20章 枕簟凉

玉明蹭地站起身, 彩云没来得及松手,长发被扯掉了几根。

在彩云的惊呼声中,玉明揉着发痛的脑袋, 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沐浴罢, 彩云琉璃都退下后, 玉明赤着脚站在地上。

水珠沿着发梢一滴滴落下,她拿干帕子擦着头发,忽然就楞住,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是仇家, 也是他亲口所说,她没有利用价值之时,就是杀她的时候。

玉明其实不大明白,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留宿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玉明坐在榻上,目光落在白玉屏风上,朦胧的水汽让眼前的一切都雾蒙蒙的,鼻子莫名的酸涩。

在她的印象中,父母是很恩爱的, 因为相爱,才会成婚, 才会生下她, 这样生下的孩子才是幸福的。

父亲曾抱着玉明, 笑着同玉明许诺,可以让她择一个心仪的郎君, 择婚除却家世品貌要相匹配,更重要的是合不合得来。

两情相悦, 才是最要紧的。

可是好像一切都偏离了轨道,父亲食言了,他没能兑现承诺,没能看着玉明出嫁。

玉明也没有如父亲所愿,嫁给一个家世品貌都匹配的小郎君,她高嫁了,更遑论两情相悦,她嫁给了仇家。

如今,还要生下,不被爱的孩子吗?

玉明握着干帕子,静静地坐在榻上,眼泪很突然地就落下了,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玉明才匆忙地拿袖子擦干净。

陈玄嗣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小妻子泛着红的眼眶。

也在这个时候,玉明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颤抖着连头也不敢擡。

“我来葵水了。”

陈玄嗣看着玉明紧扣的手指,微微发抖的双肩,还有那双泛红的,倔强的眼睛。

她可能不知道,她哭过的样子有多明显,连说谎的样子都拙劣得令人发笑。

就这么为难?就这么不愿意?

他从来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强迫别人,当然,这也是他头一回想睡一个人。

里间安静一片,几乎落针可闻。

头顶的那道视线始终没有移开,玉明紧紧咬着唇瓣的软肉,掌心浸出了微微的汗,她没有擡头,更不敢直视陈玄嗣的双眼。

寂静得快要窒息,玉明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的一声冷笑,她再擡头时,只看到拂袖离去的背影。

门外候着的彩云琉璃,望着陈玄嗣离开的身影,都是一脸的不明所以,走进来问玉明。

玉明只是摇头,一个字都不说,擦干头发窝在衾被里,拉下了帐幔,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闭上眼睛再没有说话,枕头却不知不觉湿润了。

清风院冷落了好一阵,守门的小丫鬟特意日日好好打扮,以为燕王还会过来。

可一连十几日,别说燕王了,连燕王身边的人都见不到一个。

转眼间到了中秋佳节,彩云亲手做了月饼,泡了新制的花茶,玉明本来只打算和彩云琉璃在院子里过,可午后华安堂突然来了人。

当夷笑着说:“时值中秋,街上十分热闹,燕王府在春风楼有雅间,可观赏全街美景,王妃若是愿意,可以去坐一坐。”

彩云眸子霎时亮了起来,同玉明使眼色,春风楼是邑台城最大的酒楼,美食酒水做得都是一绝,一座难求,不去简直可惜。

玉明想了想,确实有一阵子没出门了,于是点头应了下来,彩云忙就收拾去了。

彩云回到平日里歇息的偏房时,琉璃正坐在自个的床上,手里还握着个绣囊,见彩云进来,她将绣囊压回了枕头下面。

琉璃听说玉明要去春风楼,摇了摇头,打算留在府里照看院子。她不大想出门,可耐不住彩云和玉明两个人轮番上阵,被磨得实在没办法,也跟着出了门。

等马车到了春风楼,已是华灯初上,当夷说得的确不错,街上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摊贩,还有耍杂技的,不过最多还是卖花灯的。

玉明带着帷帽,越过一楼热闹的大堂,跟着当夷上了二楼。

燕王府的雅间在转角处,外面瞧着平平无奇,可进去后才知别有洞天。

装设瞧着简约素雅,但器物皆是难得的珍品,桌案上的汝瓷茶盏乃是出自官窑的上品,更无论其他琉璃花盏丶黄花梨的摆件……

南面是两扇窗,玉明走过去一推开,满街的熙攘都映进眼底,她不由得惊叹地睁大了眼。

当夷走过来笑着补充:“等亥时会有焰火,这里可观赏得极为清晰,还有春风楼的招牌菜,过一阵子会送进来。”

玉明趴在窗前,听见招牌菜时,立即转过了身,满眼的雀跃高兴。

当夷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王妃还真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

这些都做到位之后,当夷就拱了拱手,退出了门外,顺带阖上了门。

春风楼的招牌菜每样皆是小份,但菜上齐也铺满了半张桌案,三个人吃这半桌菜

,倒也差不多。

最后一道野菌野鸽汤做得极为鲜美,玉明又捧着碗喝了小半,觉得肚子都被撑得圆滚滚了,本来宽松的衣带也勒得紧了些。

玉明终于吃不下去了,起身在房间里走一走,消消食,从窗边往外看去。

街上是满目的花灯,一轮圆月从云层下探出身来,好明亮,好宁静的月光,好像和小时候的月亮一样圆。

只不过那个时候,母亲会把玉明抱在怀里,握着玉明的手,笑着教她一字一字地读诗,是杜子美的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玉明当时其实不大懂这其中的意思,只记得父亲回来时,带了二两甜甜的杏花酒。

她只偷吃了一盏,就连路也走不稳了,说话也颠三倒四,惹得大人都笑。

“七娘是想家了?”琉璃问。

玉明点点头,枕着胳膊,趴在窗前看月亮,忽然又觉得,她并不是想念家乡,而是想念家人。

琉璃抿抿唇,似是想起了什么,犹豫着开了口:“林淮大人家的公子,林清河来燕北了,听说要上任邑台知府。”

“表兄要来这里?”玉明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林清河表兄温和有礼,做事向来周全,每次回蔺家都会带许多小玩意,对玉明这个小透明也没有落下。

其他姊妹有的,也从来不缺她的,偶尔还会送炭火棉服过来。蔺家的人都很喜欢他,玉明自然也是。

而且上次林表兄帮她寻回母亲遗物,这份恩情她还没还。

琉璃也想起了这件事,于是问:“那七娘要去见一见林大公子吗?”

见一面?玉明意动了一瞬,这念头消失得极快,可以备一份厚礼送过去,但见面……太不合规矩了。

毕竟,她现在还是成婚了。

玉明摇了摇头,琉璃也想到了这一茬,也知自己失言,不再说这事了。

望着如明河般的长街,摩肩接踵的人群,玉明忽然想起了陈玄嗣,那个男人就算站在这么多的人里,应该还是很显眼。

他身材高大结实,长相又极其俊美,哪怕只穿着普通衣裳,都能在人群里一眼瞧见他。

中秋团圆的好日子,他既没有逛街游玩,也没有待在府里赏月,那他会在做什么呢?

彩云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边说边拿手指比划,一楼大堂在办灯谜会,有巨大的,活有一人高的兔儿灯。

“听说谁能拿到魁首,这兔儿灯就是谁的,来了许多俊俏的公子猜灯谜,当真是热闹极了。”

玉明被勾起了兴趣,想了想戴好帷帽,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堂里各色的花灯都亮了起来,映照得流光溢彩,远远望去都令人目眩神迷。花灯下都挂着字谜,好些年轻的公子在摇着扇子猜谜,身姿翩翩,很有些风流气度,彩云都看花了眼。

玉明的目光只在熙攘的人群停留了半瞬,随即慢慢视线上移,定格在了每一道字谜上。

“鸿雁高飞江水流。”

这字谜并不难,只需按着谜面拆字,即可得到谜底。

去水,去雁,“鸿”便只剩个——

“弄这么简单,但凡识几个字都猜得出来,有什么意思?”

玉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目光缓慢擡起,隔着轻薄的白纱,她瞧见了三楼栏杆处立着的男人。

陈玄嗣一身玄衣,玉带勾出劲瘦的腰身,袖口的暗纹在忽闪迷离的光下暗自流转,一截遒劲有力的手腕露出,腕上悬着的碧玺珠子轻轻晃动。

男人侧着身,一手搭在栏杆上,修长的双腿在衣袍下隐隐显出轮廓。

他偏头笑着跟旁边人说话,半张侧脸在阴影中浮动,容颜深邃而俊美。

玉明不自觉掀起帷帽的一角,定定地擡头看去,男人似是注意到了,头朝她的方向偏了过来,视线相撞,玉明紧张地抿抿唇。

目光只是交叠一瞬,男人已经淡淡移开了视线,如素未相逢的陌生人般。

三楼闻茂注意到方才陈玄嗣视线所落之处,跟着望过去看了一眼,正巧惊鸿一瞥那帷帽下的容颜。

当真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相貌是少见的惊艳,可最难忘的还是那股气质,干净得如一泓清泉。

闻茂觑着陈玄嗣的神色,有些拿不准,忖度着开了口。

“殿下认识?”

“不熟。”男人声音平淡。

闻茂明白了,躬身点点头,如此一说,看来此人身份地位并不如何。

玉明还呆呆地望过去,陈玄嗣早已收回了目光。

男人戴着碧玺珠子的手在旁边点头哈腰的闻茂肩上轻轻一抓,陈玄嗣就带着闻茂转身回了三楼的雅间。

三楼雅间内,闻茂回想起陈玄嗣方才盯着那美人的目光,那绝不是对普通的,不熟人的眼神。

那是男人对女人的眼神,里面是不可忽视的占有和欲望。

闻茂心中微动。

难道陈玄嗣喜欢这种类型的美人?若是喜欢,

那正好投其所好,若是不喜欢,他自个儿留着也是不错。

“殿下,用不用我去打听刚刚……”

闻茂话没说完,就被陈玄嗣打断。

“少多管闲事。”

男人靠着梨花木椅,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把着一盏茶,半擡眼帘扫了过来,那目光里含着明显的警告。

“她不是你惹得起的人,别打她的主意。”

三楼的雅间紧锁,嘈杂的人声中,本来也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玉明静静望着大堂中悬着的数盏花灯,胸口闷闷的,说不上来的难受。

不熟。

帷帽垂了下去,玉明盯着脚尖,轻轻呼吸,他说得很对,他们的确不熟。

纵使有着夫妻的名头,却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不如。

玉明扶着阑干,缓慢地一步步往下走,彩云在一楼大堂看灯谜会,而琉璃亦步亦趋跟在玉明身后。

“待会儿唤上彩云,我们回府吧。”

琉璃刚想说,不看焰火了吗?可不经意瞥见玉明神色的瞬间,所有的话语都咽回了喉间,只剩下一句“好”。

他不会再搭理她了,玉明沈默地想。

明明是她自己先做出的选择,可为什么会说不上来的难受呢?

但若是再给玉明一次机会,她想她的决定还是不会改变。

玉明觉得,他如果不喜欢她,那就不该做那种事,不该生下不被喜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