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香雾冷
第42章 香雾冷
回京的路途舟车劳顿。
虽是轻装简行, 但行李车马并不少,好在一路基本安稳。
只出了一件小意外,车马行过山路时, 下起了大雪, 前路被积雪堵了, 还隐隐约约有混乱的人声。
玉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戴着兜帽下了马车想看一下情况。
雪花大片洋洋洒洒,黑压压的侍从都披坚执锐。
陈玄嗣在中心位置,骑着高头大马, 一身玄黑衣袍,肩上落满了雪。
男人没披甲,就腰间佩了把剑,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严肃,他面上却带着笑,随意又不屑。
玉明看见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除了元回丶当夷她很熟悉外,有一个也有点面熟,在驿站时见过一面,她记得他们都称呼他为锦文。
最后一个玉明却是完全没见过, 这人年纪不大,一身暗紫的圆领长袍, 袖口收紧, 乌发高高地束起, 神色倨傲,虽是笑着, 却无端令人心底生寒。
陈玄嗣侧头说了些什么,元回和当夷都退下了, 紫衣少年走到了最前面。
玉明还想看看是怎么回事,陈玄嗣目光已经瞥见她,骑马向她走了过来。
“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等着冻成冰雕,摆在外面供人观赏?”
“……”
感觉已经习惯他总是这样说话了,玉明听见这话,也没有生气,只是仰头望着他,小声问:
“发生什么了?”
陈玄嗣看她:“人不大,管得还挺宽,回车里睡你的觉。”
“不,不是。”
玉明想了下,说得更明白了些,“我是想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来了夥山匪,你想怎么帮忙,上去挨刀子?”陈玄嗣似笑非笑。
玉明被噎了下,不说话了,正转身要上马车,又想起了什么。
“那个紫衣的小郎君是去拦山匪了吗?你们不去帮忙吗?我好像没见过他,他是新来的吗?”
“你问题还挺多。”
陈玄嗣按着她的头,把人塞回了马车里,甩下帷裳,“他要是对付不了这帮山匪,就不用待在我这儿了。”
没有过多久,马车就重新动起来了,因着前路被雪堵,新绕了条道。
玉明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
“全都死了,没放走一个。”这是元回的声音。
接着是陈玄嗣的轻笑,“这个闻家的小子,就先留着吧。”
“他性子有点倨傲,而且做事太绝,手段太狠辣了。”元回说。
“怕什么?再磨练磨练,还年轻,性子没定。”
陈玄嗣道,“叫他先跟着我,燕北那边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留在那里吧。”
元回应了声是。
玉明坐在马车里想,元回要回燕北,不跟着一起去盛京了?
此后的路上,玉明没有再见过元回,倒是一直看见那个紫衣小郎君,玉明听见别人叫他“闻谨行”。
闻谨行比元回冷很多,也不怎么搭理玉明,只跟在陈玄嗣身后,听陈玄嗣的命令。
回到盛京的燕王府后,玉明只修整了一日,第二日就进宫去拜见皇帝。
宫里的太液池已经结了冰,御花园里也是白茫茫一片,积雪还没有化。
玉明跟着陈玄嗣候在了太液池边。
皇帝一身黑白道袍,比上次见还要清瘦不少,阖着双目坐在太液池边。
冰面上凿开了洞,一柄钓竿延出去,垂着细细的钓线。
陶会上前轻声禀告:“燕王夫妇已在旁边候着了。”
皇帝半眯着眼,瞧了眼陈玄嗣,挥了挥衣袖:“去,再拿一副钓竿。”
陈玄嗣走过去坐下,随手掂了掂钓竿,把鱼钩抛了出去,瞥了眼皇帝身边空荡荡的木桶,嗤地笑了声。
“父皇垂钓的本事,这么多年倒是没有一丝长进。”
“少说话,你把鱼都吓跑了。”皇帝冷冷看陈玄嗣,动了动竿,“若是一条钓不上来,你今日就不必留下用膳了。”
玉明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待在这里,可是皇帝或者陈玄嗣都没让她走,她也不敢妄自行动。
皇帝又让不许说话,玉明更不敢开口询问了,只能继续站在原地,垂头望着脚尖,像个局外人。
陶会瞧见了玉明的窘迫,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这蔺家的姑娘实是可怜,被皇帝指婚给燕王。可皇帝不管不问,燕王性子冷漠,又不喜她,她就只能夹在两边左右为难了。
陈玄嗣向后靠了靠,手撑着头,微擡下颌,突然开口问:“会钓鱼吗?”
皇帝闻言讶异地侧头看过来。
玉明站在那里楞了一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是同她说的。
直到皇帝目光瞥向她。
玉明更窘迫了,还觉得很丢人,他就
算给了她梯子下,她都接不了。
她小声回答:“不会……”
“可是,我可以学。”玉明望着他轻轻呼吸,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学,可以吗?”
“谁有那个闲工夫现在教你?”陈玄嗣毫不客气。
玉明咬着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陈玄嗣向着不远处擡擡下巴。
“看见那个亭子了没有?”
玉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眨了眨蓦然酸涩的眼,而后点点头。
“看见了。”
“那里有盘花生,你拿过来。”
玉明有些不解,但还是乖乖地走过去,听着他的话照做。
皇帝看了眼陶会。
陶会也对皇帝轻轻摇头,不明白陈玄嗣这是要做什么。
玉明端着一盘花生走回来。
陶会已经听着吩咐,在陈玄嗣的旁边摆了个小锦凳。
“你就坐在这儿,剥花生。”
陈玄嗣看了眼她盘子里的花生,“把这些都剥完,就可以去亭子里休息了。”
玉明抱着盘子,楞了一下,低头望着这满盘的花生。
她就在这里剥花生吗?可是,他们都在钓鱼,她剥花生做什么呢?
玉明还想问他,可是陈玄嗣已经转回头,继续垂钓了。
皇帝闭着眼,更没有开口的意思。
好尴尬啊。
玉明眼眶有点红,垂下头不敢让人看见,默默地坐了下来,开始一颗一颗地剥花生。
天气有点冷,玉明手露在外面,都冻僵硬了,没敢停下手。
盘子里渐渐堆满白白胖胖的花生。
她馀光望见旁边陈玄嗣一条又一条地往上钓鱼,空桶都装满了。
皇帝坐不住了,看陈玄嗣:“怎么鱼都往你那跑?”
陈玄嗣眼皮都没擡:“父皇怎么不问问自己,怎么鱼就是不往你那跑?”
瞥见玉明把花生都剥完了,坐在那里无所事事,陈玄嗣拍拍她的头,玉明终于擡头看他。
这张小脸被冻红了,眼睛也泛着红,雾蒙蒙的,一副受了委屈却又强忍着的可怜模样。
这就受不了了?
脆弱又娇气。
“去,回亭子里休息。”
陈玄嗣眯了眯眼,又嘱咐道,“别乱跑,就待在那儿。”
玉明抿着唇点点头,垂着脑袋,很是颓丧地往亭子里走。
好难熬的日子。
想回家。
陶会站在一旁,从刚刚开始就暗暗吃了一惊。
没见过燕王这么耐心地跟人说话。
不过,跟养孩子似的。
给人找点事儿做,还让人别乱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这也太亲昵了些。
玉明一走,皇帝终于又开口了。
“燕北待得如何?习不习惯?”
“不习惯,那我回来?”
皇帝不说话了。
陈玄嗣冷笑一声,要把皇位都给另一个留着,恨不得教他死在外面才好,哪儿敢让他回来。
“边疆多异动,冬天正是蛮子大肆侵略的时候,过完年就尽快回去罢。”
皇帝慢慢地说。
陈玄嗣没擡眼。
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脏的累的全是他的活儿,待在京城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的美差是宁王的。
皇帝叹了声,警告道:“陈玄嗣,好好收收你的性子,你和宁王两个,我心里都有数,我不是昏君。”
陈玄嗣差点笑了,不是昏君,做的却是昏君的活计。
朝中不同意立宁王为太子,立嫡立长,贤能有才,宁王一样都没占,皇帝还一门心思要扶持宁王。
偏心都偏到没边了。
这公平吗?
皇帝声音又柔和下来:“你母后性子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脾气够臭。让你去守燕北,就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别怨恨我,我这是在为你好。”
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陈玄嗣要是不知道内里,就该大为感动了。
说得好像皇位会给他似的。
让他守边疆,替别人扫平障碍,为他人做嫁衣。
陈玄嗣冷冷笑着,他从来也没指望过皇位能顺顺当当拿到手,从小到大,他哪一样不是争来抢来的。
道理很简单,不给,他就抢。
谁手里握着兵,谁就有话语权。
正要开口说话,陈玄嗣握着钓竿的手一顿,不远处亭子里,来了两个粉衣宫女。
小怂包傻乎乎地就跟着宫女走了,还记得跟他答应过不乱跑,频频回头向他张望,呆头呆脑,无措又无助。
“谁的宫女?”陈玄嗣把手里的钓竿一扔。
陶会冷汗都吓出来了,谁胆子这么大,当着燕王和皇帝的面,把人给领走了。
远处的小太监打问了一番,匆匆跑过来,出
了满头的汗,跪下来回道:“回,回禀陛下,回禀燕王殿下,是熙华宫的宫女。”
又是贵妃。
陈玄嗣眯起了眼。
玉明半是被强迫地带走的,她对宫里着实不是很熟,直到宫殿外,看见匾额上大大的三个字——熙华宫。
不算美妙的记忆,浮上来了,玉明上回来这里的时候,差点没能走出去。
这回倒是不一样。
她连殿门都进不去了。
粉衣宫女微微笑着:“烦请王妃殿下在外面候一候,贵妃娘娘正在午憩。”
外面飘着雪,玉明踩在雪地里,脚冻得发麻,脸也冻红了,浑身都冷。
殿内温暖如春,贵妃倚在榻上,茯苓半跪在脚边,轻轻地为贵妃捶着腿。
桌案的另一旁,是个年轻的妇人,手里端着碗甜汤,边说边笑,细长的耳坠子垂在颈侧,随着她的笑轻晃。
“这碗汤是我特意寻了江南的名厨,熬了两天一夜才做出来的,里面加了十几味名贵的药材,即滋补身子,又养容美颜,不知道合不合母妃的口味。”
贵妃瞥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本宫老了,要养生驻颜?”
“母妃误会了。”
蔺玉芳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忙又扬起了一个笑:“妾身不是这个意思,母妃自然是青春永驻,这碗汤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不会说话,以后少说。多说多错,你都掌家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贵妃瞥了蔺玉芳一眼,胸口里又憋起满腔的闷气,真不知道蔺家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人,若不是实在没得选,贵妃是绝对不会让她进自己家门的。
一个宁王妃体弱多病,顶不得事儿;一个宁王侧妃,还是这个德行,瞧着就让人来气。
贵妃捶腿都捶得心烦,挥了挥手让茯苓停下,让她出去瞧燕王妃怎么样了。
不出片刻,茯苓回来了。
“回禀娘娘,燕王妃还在雪地里站着,唇都冻青了。”
贵妃心里终于多了几分快意。
是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好好吃一吃教训。都给了选择的机会,这蔺七娘还偏偏就要不识好歹。
当初若是站在她这边,哪儿用得着吃这些苦头?
现在可好,燕王不喜,蔺家不管,这蔺七娘受这些都是活该,自作孽不可活。
贵妃打了个哈欠:“我困了,让她好好在外面站着吧。”
蔺玉芳忙拿了个软枕过来给垫着,贵妃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燕王是个什么性子,她还不知道吗?
冷心冷性,无情无义,跟先皇后一模一样,硬得像石头,根本不可能捂热。
太阳打西边出来。
他都不可能过来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