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祈十弦

第三百六十五章 《锑的凯旋车》

“一岁半的孩子……应该还不会说话吧。”
“贝亚德”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琥珀色的酒杯,有些讶异的说道。
“差不多吧。一两个单词还是没问题的,完整的句子倒确实说不出来。”
弗朗茨·彭波那齐点了点头:“我在会说话之前,就会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从活人身上吸血,而不是喝血瓶。
“当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发现……仿佛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好像大家都知道……我在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姐姐。哈哈哈……”
他哈哈笑着,但笑声中却听不到什么喜悦。
他将自己的酒杯放回到桌上。
纵使那杯中之酒是此世绝品,他也提不起兴致来喝。
“您还记得,当初人们怎么称呼我的吗?”
彭波那齐没有等“贝亚德”回复,因为他本就是自问自答:“那个"彭波那齐家的小怪物"。”
“所以,你就成为了真正的怪物?”
“贝亚德”轻声说道:“杀了自己全家?”
“有何不可呢。”
彭波那齐坦然道:“我的哥哥杀姐姐,姐姐杀哥哥。父亲杀哥哥,我自己也杀过我的姐姐。既然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人们对我的期望也是如此,那我长大了又怎么就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呢?
“况且,我也没有彻底杀死他们……”
说着,彭波那齐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胸腹。
阿莱斯特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
“哦,不是吃下这么简单。”
彭波那齐笑了笑:“那时,家中所有的仆人都被我们作为"血包"所杀,彼此之间都厮杀至灰白……而最终胜利的人是我。
“但我自己也在那场"内战"中重伤垂死,受到了母亲的诅咒。于是我就准备好了复活仪式——我从我自己体内将残余的血液导出。混合那些我收集起来、残余不多的血液,用它们再度复活我……通过这种方式来清除诅咒。
“在那时我突发奇想——因为我担心,要是我因为缺乏血液而复活失败,而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被他人复活了怎么办。
“于是我就将我家人的雕像全部砸碎,将其中一部分的骨灰聚拢到我身边。我夺走了他们的一部分,从而让他们全部都无法完整复活。
“而当我死去并重生之后,我与他们就融合在了一起。我当时一共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加上我的父亲与母亲,一共五份,加上我是第六份……正是"适应之数"。当初的血液连一人份的复活都不太够,更不用说六份骨灰。我想……我能从那种状态中活下来,或许是鳞羽之主眷顾吧。”
——所以,他才会自称“彭波那齐”啊。
阿莱斯特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与人关系疏远,也不是因为他作为一個落魄贵族还记得自己的姓氏。因为对他来说,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姓氏……更是“家族”。
他并非是纯粹的“弗朗茨”,而是所有“彭波那齐”最终的融合。
所以他才会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温和而又暴躁,保守而又激进……因为构成了“彭波那齐”的,本就不是同一个意识。
“因为整个"彭波那齐"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么家族的资产当然也归我所有。我家虽然算是贵族,但早就没有了封地……不过是个落魄贵族。于是我干脆将家族所有的资产全部变卖,供我一人享乐。
“人们都厌恶我、排斥我。虽然他们明面上都很尊重我,但我知道……那不过是想要我的钱而已。”
彭波那齐嗤笑着:“他们想要,我就给他们。看着他们为那种东西争到死去活来,彼此攻讦陷害、我就乐不可支——到底谁才是怪物呢?是我?是他们?还是那些金闪闪的小圆饼?
“毕竟我本来就不在乎那种东西,倒不如说,我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我并非是仪式师,那个复活仪式也不过是一种机械装置。如果出了岔子,我可能就无法复活了;甚至在做出这件事之前,我也不知道究竟复活出来的到底是我,还是什么奇美拉。
“直到我认识了巴希尔。那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类……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少数不畏惧我、也不嘲笑我的人——他第一次见面,就敢直接来找我要钱。”
“……哦?”
阿莱斯特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个男人如此特殊,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展开吗?
但彭波那齐的话却否定了阿莱斯特的猜测:
“为了用钱来支持他的研究,他甚至愿意去死。并非是作为血奴,也不是"我愿意为您去死"这种空话……他直接拿着有银冕之龙认证的契约来找我,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我来换一笔钱。
“直到他后来成为了君主,建立了王国……这份契约也仍旧在我这里。他始终没有要回,也没有要求我将其销毁。”
“你肯定是应允了。”
“我当然给他了!不过是一点小钱而已,哪有这种事来的有趣!”
彭波那齐放肆的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听不出来有多少是真心的,有多少是夸张的表演。
就像是一个孩子讲了一个笑话,然后自己便开始努力的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生就是月之子,有着永久鲜红眼眸的彭波那齐,从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仪式。
月之子的成年转变,是在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时。那一瞬间,被道德压抑着的情感与欲望瞬间爆发出来……于是【兽】就胜过了【爱】,月之子也就彻底化为了嗜血的野兽。
——所谓的成年,便是舍弃过去天真的自己。
而对彭波那齐来说,他“成熟”的太早、而又“成年”的太晚——在他记事之初,就一直在做着成年人才会做的事;在十几岁的年纪,便凭空得到了家人的部分人格与记忆。
可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的成熟。
因为他本就没有可以舍弃的天真。
见到“贝亚德女爵”并没有笑,彭波那齐的笑声也就渐渐止住。
他沉默了一会,心情平静了下来,才开口继续讲道:“我当时很好奇,他到底在研究什么……才能让他如此拼命。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他说,我在研究月之子。但是我找不到能用来研究的月之子,只能找人高价购买月之子的骨灰。”
这次就连阿莱斯特都有些绷不住了。
……巴希尔这么牛逼的吗?你面前的人就是月之子啊!
说到这里,彭波那齐又笑了出来:“因为当时,月之子在帝国还没有完全占据高层。
“当时,有一些"吸血鬼猎人"对我们有着仇恨。他们为了欺骗其他贵族来针对我们,于是就联合医师协会造了一个谣——声称月之子的骨灰能壮阳。
“……不得不说,这个流传甚广的谣言,对我们的渗透造成了极大的阻碍。许多贵族高价雇佣"吸血鬼猎人"来猎杀月之子。虽然黑市上混淆了许多假货,但偶尔也有真货存在。与此同时,也有一些贵族会尝试豢养月之子。
“大多数的情况下,月之子都是年轻貌美、长生不老并且欲望极强。因为月之子无法跨过流动的活水,因此当月之子被囚禁到地下、用地下河将其围困之时,就形成了单向存在、又无法挣脱的牢笼。
“所以还会有一些贵族高价购买"完整的月之子少女骨灰",随后撒血复活;还有一些人则是渴望长生……虽然有人警告月之子的复活并不是他们想要,但也不妨碍有人会想要囚禁月之子来逼问出转化之法、或是用契约来约束对方成为自己的打手——这也是我当初特地要敲碎我家人的骨灰的缘故。
“也正是这个原因,那些"出身"较高的月之子还好,出身较低的月之子往往会被猎人们无情猎杀。即使如此,月之子骨灰在黑市上的价格炒得很高……高到了巴希尔只靠着自己的收入,一辈子也不可能买得起的程度。”
“所以你就给了他钱?”
阿莱斯特问道。
“没有,”彭波那齐耸了耸肩,“虽然我不在乎钱,但这种程度的浪费还是不必要的。”
“……浪费?”
“嗯,我把我家人的骨灰都送给他了。”
彭波那齐笑得很开心:“他的"祛魅"将彻底瓦解他们复活的可能——早知如此,我当时也就不必用那种手段来融合了。
“或许正是因为我经常叹息着说"我怎么没有早遇到你",所以那孩子大概是把我当成知己、或是挚友了吧。”
但很显然,直到那时……彭波那齐也没有将巴希尔视为一个能与自己平等交流的人来看待。不过是情商不高的巴希尔自以为“两人已经是朋友了”而已。
“——直到他将自己的研究给我。”
彭波那齐轻声说道:“我才赞叹于他的才能——他通过对月之子骨灰的祛魅,竟然解析出了完人之法。”
“……《锑的凯旋车》?”
阿莱斯特知道他所说的“研究”到底是什么。
瓦伦丁一世所写的《锑的凯旋车》,讲述着将动物本性升华为神的超越之炼金术。
如果这个炼金术能够彻底完成……将意味着他创造出了一种“能够稳定成为天司”的能力。放到仙侠里,就是能从练气用到飞升的功法。
但很显然……或许是因为巴希尔研究时消耗的材料是月之子,彭波那齐认为这本书所讲述的是如何抵达“完人”之道。
“让一只凶猛的灰狼吞食国王的躯体,再将它放到大火里烧成灰。如此重复三次,狮子就胜过了狼,在它里面不再有任何可被吞食之物。
“于是狮子用狼血净化自己,而其血之色最为美妙地与狮子之色相符;在狮子的饥饿平息后,他的灵变得比以往更加有力量,且他的眼睛闪烁如太阳……”
彭波那齐毫不犹豫的背诵着《锑的凯旋车》里面的言语:“狮子也就是"黄金的灵魂",而月亮的颜色便是金色。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讲述一种黄金的提纯方式,而实际上所讲述的便是月之子的捕食与升华。
“同为超越之兽,更为强大的狮子就是月之子。而灰狼便是凡人、也象征着炼金术师——凡人从梦界之中汲取神圣的力量,又在晋升仪式中将自己烧成灰烬。三次重复之后,也就晋升到了第四能级……于是人体也就得到了净化。
“品尝黄金之血,狮子的饥饿将得以平息。月之子的吸血往往只能解渴,唯有第四能级以上的血,才具有能够让月之子彻底平静的神圣效力……”
……原来是这样。
阿莱斯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伊莎贝尔与艾华斯的血都能让自己得到平静。而塞勒涅的血却只会让自己更加兴奋、躁动……
一时之间,就连阿莱斯特自己都有些怀疑——难道是自己理解错误了?
《锑的凯旋车》真的隐晦讲述了完人之术?
“而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准备了晋升之路。"国王游历苍穹的六个区域,并在第七个区域定下他的居所。在那里,金色的挂毯装饰着王宫。若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把钥匙就会打开第一把锁,推开第一道门闩"……这是巴希尔在书中所提出的十二把钥匙中的第一把,读完这个之后成为炼金术师时,就会成为星锑式炼金术师。
“"金石骑士"将七次改变自己的灵魂。前六个能级就已经抵达世界的极限,而第七个能级无疑已达神域。
“这本书中,同时记载了他的晋升之术、以及我的晋升之术。在凡间时,他是国王,我是贤相……而当我们升入梦界,我将是不朽人王,而他将是我的金石骑士。”
彭波那齐轻声说道:“从那时起,我将他视为我真正的朋友。
“远比我的家人更亲……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同行者。”